燕知微也不直说他想要宫权,却在误导。他自己是没说一个字的。
阿贵犹豫半晌,还是说了:“这里是陛、陛下曾经的宫殿。后来,陛下登基后,虽然没禁止宫人提起,但下令把这里封了,大家拿不准陛下的意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经过这儿,基本都是绕道的。”
虽然景明帝并不暴戾,待宫人也算宽和,但毕竟是天家。刑不可知,而威不可测,没人敢作死。
“《易传》有云:含章可贞,以时发也。或从王事,知光大也。”
燕知微却是那个作死的,他浅浅品了下宫殿的名字,乐了:“龙兴之地啊。”
燕知微虽然看着身形消瘦风流,不像会武,没法暴力打开宫殿的锁;但是他身子轻盈,很会翻墙,从十六岁就特别会了。
“等着,本宫翻进去瞧瞧。”
燕知微解开狐裘,随手丢给太监们,露出一身矜贵的紫衣。
然后,他一挽长发,利落地绑好长袖,轻巧地攀着看似光滑的朱红宫墙,三两下就爬了上去。
小太监们被狐裘罩住,手忙脚乱地接住,才发现贵妃娘娘已经爬到墙上去了。
他们阻止不及,哭丧着脸:“贵妃娘娘!陛下下令封的,不能进!”
“陛下住过的宫殿,我为什么不能进?”燕知微坐在宫墙上,乐的摇晃小腿,大言不惭,都忘了端贵妃的架子了。
“陛下和我都是什么关系了……”
在楚明瑱面前时,燕知微乖乖巧巧的,是个缩成一团的小鸟,满脸写着温顺讨好。
但凡陛下不在,他借势时,总是胆子大的很,时不时提一句陛下,关系张口就来,什么都敢忽悠。
比如,这句“关系”,他是万万不敢在楚明瑱面前说的。
在太监和禁军的面前,燕知微轻快地抓着伸出宫墙的树枝,顺势跳进了封锁的含章殿内,如同鸟雀振翅,留下他们面面相觑。
尘灰浮动,此地已经掩埋在深宫里太久了。
燕知微跳下来时,打了个哆嗦。
久无人气,宫殿背阴,树木参天,太冷。他开始后悔嫌影响行动,把狐裘丢给太监了。
燕知微一边呵手,一边步履轻快地往里走。
“含章殿,含章……起了个吉祥名字,却建在这么偏的地方,冷的很。陛下过去,就住在这里?”
兴许是宫门上了锁,殿里没有锁死。雕花木门年久失修,燕知微一推就开了。
皇子一般十岁就可以封王。
晋、秦、齐、楚,这四个最尊贵的一字封号,显然是与无母族助力,也无父皇宠爱的七皇子楚明瑱无关的。
在余下的一字封号里,他的兄弟们,最后勉强给他挑了个不好不坏的“燕”,又把他逐到北方,着实不算亲厚。
燕知微基本没听过楚明瑱提在宫里的时光,他知趣的不问,却难免心痒难耐,他好奇。
含章殿里的一切,都还保持着楚明瑱离开时的模样。
燕知微转过前殿,皆是些寻常旧物。
当初能带走的宫廷物什,摆件古董,楚明瑱大多带着北上,后来摆在了燕王府里,燕知微大多都见过,摆弄过。
有些小玩意儿,楚明瑱见他喜欢,还会随手赐给他。
来到楚明瑱原先的住处,他看见曾经生活的痕迹,下意识地握住腰间环佩,后知后觉地想:这算不算窥看君王过去?
陛下,对他的容忍度有多高?
他会允许自己窥见他尘封的回忆吗?
燕知微手心冒了一点冷汗,却还是大着胆子走进尘封的卧房。
他环顾一圈,发现有一挂画有些格格不入,好似要遮掩什么。
燕知微还是耐不住,伸手摘下挂画,眼神陡然凝住。
他看到刀刻在墙的痕迹。
刀痕散乱,隐忍,却又深刻。好似某种旧日的伤痕。
燕知微低头,拂去那些尘埃,手指顺着刀痕抚摸墙壁,似乎能够感同身受住在这里的那位皇子,经历过的压抑的日子。
孤独,冰冷,永无天日。
光是待上一阵,他就如此寒冷。楚明瑱在这里住了十余年。
如此偏僻的宫殿,就算有个好听的名字,对于无宠的皇子,如何又不是一座巨大的冷宫呢?
楚明瑱修炼内家功夫,按理说,他不会畏寒。
但是他在北地寒冬,总是貂裘不离身,面色苍白着,好似要散在风里,很难说不是心理原因。
“陛下……”
燕知微抚摸着看似杂乱无章的刀痕,找出了隐藏的字迹,好似在隔着时空,与旧时的七皇子对话。
他看见少年从漫溯的时光里抬头,隔着十余年,四目相对时,少年漆黑隐忍的眸里,迸发出无限的光芒。
拂去刀痕碎屑,燕知微摸出了轮廓。
那是一个“忍”字。
第17章 冷宫事,难回首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楚明瑱的确锋芒内敛,剑藏匣中,忍住明珠蒙尘,忍过夺嫡倾轧的鲜血横流,一直忍到了他封王,离京北上的时候。
这种心性与魄力,如何不算“含章可贞,以时发也”?
十五岁丧母的燕知微,命似飘蓬苇草,举步维艰,好歹也算是尝过娘亲的疼爱。
楚明瑱生于皇室,三岁便失去了依靠,记在德妃名下。这么多年,如何不算寄人篱下?
燕知微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却听见背后传来脚步声。
含章殿尘封,门口都落了锁,怎会有人来?
总不能是禁军,面对陛下封住的宫殿,他们不敢翻墙进来的。
难不成是……
“爱妃可真是大胆,朕亲口下令封住的宫,也敢翻墙进来。”
不多时,他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不疾不徐的,听不出恼还是没恼。
“陛下……您怎么来了?”
燕知微僵硬片刻,转身,想向他行礼。
楚明瑱身着玄金蟠龙纹刺绣常服,披着厚厚的披风,窄袖收腰,勾勒出极好的身形,斜倚着门时,说不出的潇洒风度。
帝王扫他一眼,看不出喜怒,却道:“朕说过,爱妃在朕面前可以免礼。”
“知微只是……”燕知微辩解。
“是觉得自己做错事了,怕朕生气,就想着先认错,过这一关再说?”楚明瑱似笑非笑。
“倒也不是……”燕知微伸爪试探了一下,发现他不像是在生气的样子,笑容轻快多了。
他像小鸟般快快乐乐地迎过去,想挽住陛下的手臂,趁机卖个娇,教他忘了这回事。
可是他忘了把挂画挂回去,那些刀刻的痕迹,楚明瑱一览无余。
燕知微立即意识到问题,但是现在回去遮着,多欲盖弥彰。
眼看楚明瑱渐渐皱起了眉,似有愠色,燕知微犹豫了一下,咬咬唇,小声道:“陛下,别生气。”
楚明瑱在意的却不是这个,他盯着他单薄的紫衣,恼道:“把保暖的狐裘丢给太监,结果自己翻进来,穿这么少,含章殿偏僻,冷死你。”
说罢,君王把自己肩上的披风解下,把身着紫色锦衣,肤白貌美的小燕给盖住。
燕知微费劲挣扎着,终于从如云的毛茸茸里探出脑袋,清凌凌地看着他,然后继续伸爪爪试探。
“陛下不生气?您什么事情会生气?”他促狭。
“生气又如何,还能拿你怎样?燕知微,你上房揭瓦,就是吃定了朕,是不是?”楚明瑱似笑非笑。
“……哪有。”燕知微视线乱飘,故作无辜地哼歌。
楚明瑱莫名恼不起来,只是牵着他的手,走出灰尘弥漫的昔年寝殿。
当初那些隐忍的刀痕,蒙尘的回忆,已经不值得在意。
最终的胜利者,还需要憎恨那些倒在他脚下的失败者们吗?
如今的景明帝,能够去兄弟们的坟茔面前吊唁一番,都算他宽仁大度,天恩浩荡。
如今,他坐拥江山万里,倾城美人在怀,足够与过去的自己告别。
在含章殿的树荫下,楚明瑱站定,回身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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