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能把残甲放在尸首上,说明主人还没有死,这只是金蝉脱壳。
为什么楚明瑱要用尸首伪装自己死了?
其实也好理解,如果他死在这里,没了能压住骄兵悍将的主子,他手底下的兵将八成会内斗,分崩离析的概率很大。
所以,燕王无疑是首要目标。
“甲胄碎裂了,这个位置,应当是从背后的偷袭……冷箭?”燕知微垂眸,不知道自己竟然能这么冷静,“受伤了,主公走不远,以此为圆心,再扩大搜索范围。”
“听燕先生的。”钟成立即道,“全力搜索。”
士兵得令四散,开始在战场地毯式搜索主帅。
燕知微自顾自地观察地形,研究着这些战争的痕迹,在脑海里反复复原着此地发生的事情。
主公身侧是骑兵,冲的快,所以会在最前面……
这不是一马平川的平原,有高低差,方便俯冲。步卒会被留在后方,所以每个士兵对战争烈度的判断存在差别,不过还能接到指挥,说明王爷一直掌控着战况……
溃军是往荆州城方向逃窜的,再往前,就是丢弃的敌方兵甲和刀枪了。
此地战况最激烈,尸首也最密集,王爷势必遇到了极强的敌人,足以与他一对一缠斗,非常难摆脱……
如果寡不敌众,又被敌方针对,王爷这般审时度势,身侧都是忠心耿耿的心腹亲卫,他会往哪里暂时撤退?
“所以才会用身量相似的尸首诈死……”燕知微恍然。燕王是最高价值的目标,狙杀他,可以让燕王军彻底失控。
可惜援军到来时,有人数优势的朝廷军已经要被打散了。毕竟,乌合之众只有在有优势的时候,才能勉强成军。
燕知微一边拼命分析,一边凭着感觉搜寻。他无比庆幸,自己有着哪怕灵魂抽离出去,大脑依旧能正常工作的天才本能。
青年一身软甲,内里还是素衣,此时长发披散,双手染血,却紧握着腰间的剑鞘,像是游荡在战场的纯白幽灵。
燕知微看见一处枯树下,横七竖八的尸堆,没什么特别之处。
他认出,有一人是燕王身侧的亲卫,呈斜坐着,已经断了气。
一股灵魂的悸动,让他此时停下脚步。
燕知微冲上去,扒开那些密集死在树下的尸首,才看到他们遮挡的那个身影。
是一身玄衣染血,甲胄碎裂,垂着头,面色苍白无声息的楚明瑱。
他找到他了。可是,迟了吗?
“殿下,燕王殿下、主公……您醒醒……”
燕知微整个人都是懵的,他跪坐在他身侧,颤抖着伸手,小心地探他的鼻息。
没了。没气了。怎么会这样呢?
身体呢?还热的吗?
燕知微又伸手去摸他的脸,凉的,透着寒意,和死人似的,紧闭着眼睛,脸颊苍白无血色。
燕知微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五年的回忆如同潮汐涌来,梦境的碎片吞噬着他,举手投足,音容笑貌,梦里有着一张带着笑的,模糊不清的脸。很快,又变成无声无息的惨白。
燕知微垂目,看着倒在他怀里的躯体,再抬起手时,他看见血濡满了他的掌心。
他的瞳孔收缩着,世界几乎变成血红色。
男人背后竟是有一根断裂的残箭,牢牢地扎在他的躯体里。那是心脏的位置。
他张口,又觉得发不出声音,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声音近乎凄厉,如同撕裂了声带的鸟雀,只能用灵魂去发声。
“楚明瑱——”尖锐,凄惶,残缺。
这声呼唤或许能引来周边搜索的士兵。但是,总是喜欢围绕着高枝欢叫的漂亮小燕,或许再也没法唱歌了。
或许是在最悲怆时,人是无法思考,也哭不出来的。
燕知微此时想的,压根不是什么从龙失败,更没有想起那条早就被安排好的出路。或许,他现在压根已经停止思考了。
他的指尖轻柔地拂过像是睡着了的男人俊美的面庞,用衣袖擦去他脸上的血污,在他尚且柔软的嘴唇上落下一个吻。
燕知微轻声道:“殿下,我怕是攀不了其他的高枝了。
楚明瑱的唇好似还残留温度,宛然如生。
他茫然片刻,不由自主地握上腰间的剑柄。
燕知微闭上眼,奋斗这些年,他忽然倦了,感觉到野心的空洞,想依偎在他的主公身侧,彻底地休息了。
楚明瑱伤的太重了,被迫进入消耗最低的龟息状态。
方才,他思维混沌,以为自己都魂归地府,在过奈何桥了。却不料,他听得见小燕一声近乎凄厉的唤,把他的思维从混乱中拉了回去。
绝望,悲怆,还有更加撕心裂肺的,别的什么。
似乎是身体反应,楚明瑱的内力在经脉里本能地流动起来。燕知微的哭腔,这好似一个激活的开关,他能慢慢感知到外围了。
但是,楚明瑱伤的太重了,还醒不过来。
他的内力化境时,好似能“看”到空气的流动。他感觉到炽热,小燕用火石点燃火把,随手插在石缝里,是在呼唤士卒来寻他们吗?
“您是不是也很疼……下面冷不冷,黑不黑?”
一个轻柔干涩的吻落在他唇上,楚明瑱听到小燕声音带着哽咽。
他声音带着些哭腔:“殿下,臣是真的怕……知微好怕疼。”
楚明瑱听到剑出鞘的声音。他想干什么?
不行,醒过来,必须得醒过来!
燕知微恍惚中,长剑出鞘,让雪亮的锋刃横在他细白的脖颈间。
“臣承诺过,若君败了,臣自刎随君去。殿下不要怕冷,也不要怕黑,等等知微……”
第42章 奈何桥,鬼门关
燕知微是在高门锦绣下的灰烬里爬出来的孩子。
他是一只灰扑扑的鸟雀, 活在王谢门第的阴影中,仰人鼻息。他什么苦都吃,什么疼都咽下, 还能微笑忍耐, 早早就明白自己卑贱如野草, 这都是命。
娘亲死后,主母的排挤越来越严重, 燕知微连唯一可能仰赖的血脉都可能模糊不清, 再拖下去怕是沦为奴籍。他减小自己的存在感,看着人的脸色, 小心翼翼地藏着心思,抓紧一切机遇向上飞, 只求离开那四方如井的囚笼。哪怕翅膀伤痕累累。
燕知微曾经丝毫不清高,只要攥得住的, 知识、权势、地位、财富……他什么都要。
他惜命, 爱荣华, 攀附权贵, 身段柔软。哪怕是用色相服侍, 只要得到的足够, 他也会笑着应承。
燕知微这般明显的野心,赤裸的欲望, 最是好懂,也拿捏得住他。越是霸主人物, 越是会对这样倾城又浅薄的美人放松警惕。
他还有最聪慧的天资,成长后, 会是最锋利的刃,最好用的臣子。
各取所需, 楚明瑱不必花心思照顾他,只需要榨出他的价值就好。
可是,燕知微是什么时候,被养成这样娇贵又怕疼,清高不惜命,饲主死去,他甚至一意孤行要为主公殉节的偏执的?
楚明瑱给了他一个归处,一个家。
比起燕家锦绣下腐烂,更显赫的燕王府门第却对他永远敞开,他甚至握着掌家的钥匙。因为那里有楚明瑱。
他做主公时庇佑他,为兄长时疼爱他。不问他来处,不问缘由,为他挡下一切危险。
这还不够,燕知微贪慕美色,喜欢英雄。
楚明瑱文治武功样样出众,身份尊贵俊美无俦,每一样他都喜欢,难道还要让人捷足先登了吗?
他先得了燕王做靠山,又做了他的情人。他得到了太多的疼爱,不知疼了,才有恃无恐。
再回首,五年的时光,燕知微好似真正活过来,他充实又快乐,每天有好多事情要忙,忙完了,他就围着燕王殿下打转,蹭到他身侧说些小话,邀些怜宠。然后,他就会被楚明瑱唤到身侧,轻声哄他,抚摸他,好似在帮小鸟梳理羽毛,捧在手心里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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