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璞没解释,只道:“你铺里忙,我只在此处待几日。”
钟泽抬头呼出口气,一把握了周璞的手腕,带着往铺里去。他如今就住铺里,也只有这么个说话地。周璞由着他拉,一路进了铺子,钟泽问:“瞧着如何?”
周璞四下打量,道:“位挺好。”见钟泽盯着自己,才道:“就是面小。”
钟泽松开手,站影里又问了句:“瞧着如何。”周璞望着他。两人之间静峙,钟泽笑了声:“……你见我做什么?”
他们在京都……钟泽越过界,可那在他离开前都说清楚了,他回江塘后给周璞送过信,一封一封,从滚烫到凉透,周璞一个字也没回。大半年过去,突地见了这人,钟泽竟觉当日的冲劲又上了头,让他不自主地上前一步,靠近周璞。
“子润。”周璞垂头避了钟泽的目光,他道:“半年未见,忧心你离家不适……故而来看看。”
钟泽瞧出周璞躲避,顿时索然无味。他后靠药柜上,捂着胃,笑道:“徐杭好,花街的姐儿都比江塘的俏,我这人食色,怎么会不适。既然来了就是客,凳上坐。你我算相识,不拘礼。”
周璞未坐,而是道:“大人还在席上,你既已到地,我就不多留了。”
他说罢,就转身要出门。可后边的钟泽陡然压过来,那门“砰”地合上,钟泽抬一臂压他在门背上,一手板过他下颔,胸口起伏,问他:“不要这人的是你,如今送上门的也是你。周璞,话既然要说清楚,人也要做到。我做到了,你这是干什么?”
周璞白皙的脸就在咫尺,钟泽酒味混杂,他盯着那唇,不知为何,却迟迟没有覆上去。周璞被压得狠,眼前无处可避,就是钟泽的脸。
周璞以为钟泽会如同第一次一样不讲道理,可他忽地埋下来,却是埋头在自己脖颈边。耳鬓相磨,竟比被这人的强亲还要让周璞方寸大乱。
酒味弥漫,鬓发相缠,钟泽念道:“纯景……”
却没有说下去。
周璞呼吸急促,察觉到钟泽拢紧手臂,将自己紧紧拥在胸口。他慌乱的贴在门上,可以踹人,却偏偏抬不动脚。
他心慌意乱,却又无可奈何。
然而钟泽终究什么也没做,他唤了那一声已是痴缠,可是周璞依然没有回应。这是暗地里的情愫,他们谁也没敢说,也无人可说。周璞畏惧周遭,钟泽自顾不暇,谁都……不敢。
这夜里周璞未走,两人坐药铺后院的廊下阶上,共饮一壶酒。周璞有点醉,多半是月色醉人。他敲着空壶,喊道:“若不在京中……若未生贵门……若……”他喃喃:“若你不是钟子润。”
钟泽躺在廊下,闻言只笑。周璞也躺倒,两人头并头,望那星子银点。
“多谢你……”周璞侧身,“上一回。”
钟泽抬指点了下唇,“早拿了谢礼。”
两人安静,周璞忽地道:“你还会回京吗。”
钟泽侧眸,“看谁等我。”
“子润。”周璞侧躺的面平静,他道:“我走不动了……这路太难,如辰不怕,白鸥不惧,元温不记……我却是跟不上的。若是可以,我……已厌了京都。”他此生唯一一次,对钟泽道:“你若要回去……我等你。”
钟泽翻过身,和他对视,借着这酒和这夜,正色道:“那我一定去接你。此后天涯海角,我们泛舟四海。高兴了就树下饮酒,无趣了就路上高歌。不仅是大岚,我们……还能坐船往外去。”
周璞笑应。钟泽望人,心道不知怎地,这人就是念在心头,原先只想一探究竟,而后兜转,却又割舍不掉。但说来可笑,于他而言,这人从未属于过。
“心悦”两字,他们谁也没提。最缠绵的一句,也无非是这个夜里的“我等你”。钟泽以为凭靠自己,还拼得起,还回得去。他不怕钟訾,不怕钟留青,不怕钟家抛弃,他孑然一身,他最初的念头。
只有周璞这一句我等你。
但仅仅是最初。
永乐三年,钟攸翰林院辩论,首提“运河”。同年秋,钟泽在徐杭屡屡碰壁,但凡有些起色的时候,钟訾都会闻声下手,忌惮他能重回钟家。也是这一年,海商来到了徐杭港口。
永乐三年,钟攸翰林院辩论,首提“运河”。同年秋,钟泽在徐杭屡屡碰壁,但凡有些起色的时候,钟訾都会闻声下手,忌惮他能重回钟家。也是这一年,海商来到了徐杭港口。
钟泽借徐杭药商的口,和海商接了线。他起初是想靠这些夷人的货源带起药铺,可当有一日他坐在船舱里,面对那一箱箱的烟粟,想的却是从此让钟家低头,让钟留青低头,让钟訾低头,甚至让整个大岚低头。
辛氏为帝也不过百年,风水轮流转,难道就不能是他钟泽?
运河上提,等到大岚投入南北通河,財粮人手必定告急。此物推波助澜,南下夷人相佐,北上秘通大苑,大岚两头临兵,中段虚弱,今日看似不可能的事情,只要步步为营未必不可能。
钟泽是干干净净,毫不沾腥的接手钟訾,甚至到了最后,烟粟在大岚盛推,最大的骂名也被钉在钟留青身上。若非最后夷兵渡外府三门是由他带头,只怕到死也连不到他头上。
无人探知周璞所求为何,但他助纣为虐,抛了“义”,也误了“则”,于天难成,于人难容。纵然执金令最终力挽狂澜,却依然不能抵过烟粟误人、徐杭爆炸、长河无辜、京都死守等等一系罪责。
春来时。
苏舟携妻女外游,马车往长河谷。此处立碑,沧浪书院几人年年都要来祭拜长河英魂。今年少臻居京未能脱身,钟燮一人前来。苏舟到时,还未见钟燮,却有一人早在碑前。
苏稻牵着苏苏跑下马车,小丫头胖乎乎,被拉的跌跌撞撞,口齿不清的喊:“慢、慢!”
苏稻一把抱起她放在肩头,带着到了碑前。已经立了好久的男人侧目,苏稻见这人眉间沧桑,面不老,竟已是衰态。
短笛随风晃在腰侧,这人抬拳挡咳。苏苏抓着苏稻的头发,探身歪头,咯咯笑道:“药、吃药!”
这人抬眸望她,那边舒霁云姗姗来迟,从后敲了苏苏的脑袋,“为何不等我,你不要娘了吗?”
苏苏办鬼脸,“略略略。”
苏舟过来时,她赶忙伸手,急着“啊”声:“爹、爹爹抱!”
苏舟笑着将小胖妞抱了,正和这人对视。他心下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轻跨一步,挡了妻子和苏稻,笑道:“在下苏渡川,兄台也是来拜会故人?”
“没有故人。”这人收回目光,怀里似乎抱着个坛,他哑声道:“前来赎罪。”
苏舟微眯眼,将苏苏给了舒霁云,抬手拢妻鬓边发时,轻轻道:“风大,回车上披了氅再来。”
苏苏不乐意,舒霁云也对她“略略略”,不疑有他,带着苏稻就往马车走。倒是苏稻,抱着后脑走了几步,又回头望向那人。
那人宽袍随风翻飞,露出怀里的坛,瞧着像骨灰坛。
苏舟不作声,这人也没接话。
风里听着后边苏稻给苏苏讲:“为什么要立碑?因为都是战死的好儿郎!”
苏苏道:“为什么要打仗?”
苏稻沉吟:“因为有坏人。先生说‘为万世开太平’,可六叔说这事不容易,总有人记不住。记不住不就成了坏人。”
苏苏惊讶地“啊”,苦恼道:“我就记不住呀!”
苏稻抱她转圈,哄道:“不怕,以后我给你讲……我是忘不掉的,先生说‘初心’难守,我存着就是了!”
这人突地又猛烈咳嗽起来,咳得佝偻,他一手紧紧抱着坛,听着稚子一声声“初心”,如同诛心。
初心难守,稍纵既失,一旦鬼迷心窍,一步错,难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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