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听着还没泄火,那就去雨里边跑几圈,路不长,从这到院口来回不到一里,等浇透了淋湿了火气淡了,再过来喝杯姜茶。”他面上温和,话音也不高,偏叫两个人绷紧了头皮,“动手的时候相当爷们,这会儿该好好收拾自个。别跑错地跑丢了,要是出了院门,外面黑灯瞎火的都是夜里行当,遇着什么东西,不才也鞭长莫及。去罢。”
言罢也不耽搁,转身就回了屋。
少臻本以为朴丞断然听不进话,谁知他束紧了外衫,真跑进雨里往院门去。少臻跟在后边,两个人相隔着雨,一个劲的跑。头一趟回来门没开,第二趟回来门还没开,第三趟、第四趟……夜里雨早停了,但没有灯笼,脚底下轻重不一,都踩了泥水,衫摆和鞋都脏兮兮的。两个人都喘了息,来回有些吃不消。
少臻跑着,喘息渐重。他听着前边的朴丞忽地停了步,脱了外衫摔地上,骂道:“老子有病。”他狠猝一口,“老子就是立刻回去睡觉,他又能怎样?”
少臻几步超了他,嘲讽道:“赶紧收拾东西滚蛋,朴大少娇贵。”
朴丞压着火,少臻已经跑了,他胸口起伏,踹了脚已经和在泥水里的外衫,又追上去。
“门在前边,你走啊。”
“你脸挨着门框了。你管老子?”
“说真的。”少臻倒过身,仰头以尽自己的蔑视,“你这么自称,你爹真没抽过你么?”
“你脸不是挨着门框,是挨着长河。老子就是老子,怎么着?”
少臻的泥点甩朴丞身上,朴丞跟在后边就上脚。两个人又绊了一路,可先生的屋亮着灯,却依然没有开门。
夜里没有星,两个人渐渐不说话了,肚子赛着叫,喘息混乱。转过角,踩上石头路时朴丞右脚忽一抽,人就停下来了。
他没吭声,但抽得疼,人单脚蹦跳着往边上去。少臻回头看他,还没来得及出声,边上就鬼鬼祟祟地冒出了榕漾的声音。
“我带了点馒头……你怎么了?”
朴丞都要跳跟前了,倏地听这一声音,惊得浑身毛都炸起来了。单脚一滑,人先栽地上去了。
苏舟叼着馒头从暗处探头出来看,除了榕漾,其余两个都肆意大笑。
朴丞咬着牙,拍开榕漾伸来的手,“毛病!怎地一直不出声!”
吓死老子了!
第35章 婚娶
夜雨方歇,钟攸提着只灯笼,在石子道上缓步走。到书阁后边没有绕过去,只站在栏边听了会儿。听见少年们挤在阶上坐着,就着馒头说话。
钟攸笑了笑,转身顺着来路,又慢慢摸索着回去了。
朴丞和少臻再回先生门前时,那灯已经熄了。用厨房里温着的姜茶驱了寒,再由苏舟带着,四人摸回省心舍,一觉不提。
次日讲堂上课,朴丞难得没犯困,将先生看了又看,也没见先生再提昨日之事。他什么骂也没挨,反倒心下揣测,老实了几天。少臻则是愈发恭敬,将字练得好,书读得也认真。
只说几日后,书院休了一日。钟攸去镇上,留心让裁缝铺按着时御的身量做了几件夏衫。他从裁缝铺出来的时候,正见街头吵闹,有妇人啼哭声。
好不巧的是,那干瘦佝偻的妇人,正是许家婶子。
许庆生在赌馆里混的早忘了爹娘,只他手气一向不好,年后输了又输,不仅将自己那点钱银赔了个光,连带着莲蹄村那小院子,也一并抵掉了。可这依然没填上他欠的空缺,这混账东西思来想去,见他亲妹妹正是娇俏可人,便动了心思,要往花街上送。
许兰生是许婶子的命根,她抱着闺女又求又骂哭了这一路,也没能阻着人被拉到镇上来。这会儿正拖着许庆生的腿,哭得肝肠寸断。
她半生都在地里勤恳,没短着儿女一口饭,如今到了这个年纪,竟需要跪着乞求。她死死拖着许庆生,手指扒拽着许兰生的裙袖,哽咽着骂道:“你这千刀万剐的畜生!我必不会容你送了她!有种的你自去撅腚卖个痛快!要别人替身算什么东西!你这下地狱该滚刀山的畜生!你、你!”她喘不上气的断续啜泣道:“你松开……”
“老泼皮!”许庆生踹着他老母,面目狰狞,拖着许兰生像是拖住了他全部的银子。“她值几个钱?又不是大户人家里的金贵小姐,就是泥巴地里野的麻雀山鸡。你留着要怎样,你还想留着她攀甚么枝?”他狞笑:“得了人家时六瞧一眼,两人指不定早就通了底,如今还摆什么烈女样?我虽不着家,你们真当我不知道!”
许兰生本掩面低泣,闻了这一声,抬手照她哥哥肩头胸口疯狂扇打着,失声呜咽道:“你说得这是什么话?你活该由人作践,你这样,你也敢作践别人!”
许庆生翻手给她一巴掌,打得她发鬓散乱,颊面通红。他骂道:“你若没做这亏心事,你急什么?娼妇婊子也不这么作劲!你好好说,你敢站着好好说一说,你怎么勾着时六与他私底下百般混迹!他娘是个什么样?就那么一截墙,来回弄个八九次谁也不知道!”
钟攸手才抬起来,那边先冲出一人,不知从谁家摊子上拾了根扁担,对着许庆生后脑勺就是一顿砸,呛声怒骂道:“老娘砸死你这作死玩意儿!下三滥的东西也敢编排时御!你好大的狗胆!来啊!对着老娘好好说一说,怎么弄得个七八次!你要是说得不好不中听,老娘今日就在这儿替你老母教你做做人!”
许庆生被砸得后脑磕血,抱头跳脚,打掉那扁担,回骂道:“毒寡妇!我还未找你家算账!时六这么作践我妹妹,也没见着他八抬大轿来给娶回去!你们时家什么东西!今日你不给钱,我就抖出来让大家听个明白!”
这人不仅厚颜无耻,并且心思转得飞快。既然拉去花街卖不得几个钱,不如就让时寡妇掏银子带回去。
时寡妇冷哼,拽了许兰生过去,道:“老娘就是要下聘礼,也到不了你手里!”
“你说的!”许庆生拽了许兰生另一只胳膊,“这可是你说的!聘礼!拿出来!”
“我呸!”时寡妇猝他一脸。
许庆生还要跳脚,谁知后领被人一拽,紧接着闷头就是一扁担。这一下是时寡妇比不得的,砸得他眼前昏花,竟一时间止了声。
先生撸了一只袖子,露着藕白的臂,拖着那扁担,丢在一旁,接着上前一步,人还带着笑呢,就是桃花眼尽里萧肃凌厉。
“这还是青天白日。大岚崇泰三年明令严罚贩卖女子者,早在洪兴年连皇亲国戚都不敢动这心思,你敢卖她?你敢。好啊,按律当押!”
许庆生退一步,咽了唾液,要驳声。可是钟攸又近一步,那双眼盯着人叫人畏惧,他再次退后,气势已经软了。
“打骂老母,贩卖亲妹,当街斗殴,你当自己成了什么,长河镇的天,还是长河镇的法?”钟攸本平缓的音一抬,断声道:“你好大的胆!如今圣上肃律治国,你胆敢目无王法,今我只要往衙门前站一站,今夜阎王就能来拿人。你信不信,你敢不敢?”
许庆生怎知皇帝长什么样下什么令,又怎知什么年朝廷颁了什么法。但他在赌馆里混,的的确确听过花街如今不敢光明正大的要人。最重要的是,他不仅软了气势,还怕了钟攸盯人。他本就是个欺软怕硬的混账,如今压不过去,只得死皮赖脸的不认账。
“你说甚么。”许庆生声小了几分,“这是我亲妹子!你哪只耳朵听着人要卖她?”他说着瞪向许婶子,弯腰推开人挣出腿,絮絮叨叨地念着些话,边回头说着咱们等着,边溜进人群里跑了。
先生垂了袖,理得整整齐齐,往时寡妇那边看了眼,恢复如常。
“夫人。”他兴致不高,只打了招呼,道:“将许姑娘带回院里去,这街头人来人往,教人盯着也不舒服。”
许婶子歪在地上哽咽道谢,谢完钟攸又谢时寡妇。钟攸到底不放心,送了人过去。到时寡妇院里,苏娘子见着了,先大惊失色,赶忙拉着许兰生往屋里去,给打水擦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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