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之后,她便也失去了意识。
她所说的这些沈却也略有印象,那夜他时昏时醒的,脑海中只剩下了一点破碎的零星片段。
“后头半昏半醒间,奴曾见一个不惑之年的官爷来过,问了那大夫几句话,又给您身上披了层褥子,紧接着便又急急地离开了。”
经她这么一提醒,沈却脑子里也有了大致的轮廓,搭救他们的人应该就是师父,背着殿下悄悄对他施以援手……他只恨自己好没用,连逃亡路上都要连累他二人。
想到这里,沈却的思绪忽地又飘出去,师父赶来了,那么殿下……也会在这附近吗?
他心里又惊又怕,心里七上八下,思绪乱如麻,抱着褥子缩在那一处,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身上有些发烫,人也昏昏沉沉的。
见他用手背碰了碰自己的额,丹心眸光一动,淡声开口:“那大夫临走时留了些药,你……”
说着她的目光忽地又落在了沈却的小腹上。
沈却水性不如她好,被救上去时已是进气短出气长,让他们那些人折腾了好半天才救回来一条命。
不过人是救回来了,可他身下却莫名见了红,当时舱里就那么几个人,谁也不知道他这究竟是怎么了。
后头赶来的那位官爷也立着眉,要人悄悄地把他抬进了马车,随后很快便寻了位大夫过来替他诊治。
丹心的声音低低的:“那大夫说,你这胎本就没坐稳,经此一役,恐怕那孩子只剩了半条命,未必能保得住。”
沈却怔了一怔,面上露出了几分惶惑,紧紧捂着肚子,脸色煞白,分明只一点疼,分明一路他都熬过来了。
怎、怎么会呢?
而且大夫看过了,师父、师父是不是也知道了?他会怎么想自己?
丹心见他脸色渐白,也不知该不该继续说下去,人静默下来,片刻后却又接到了那哑巴无助的眼神。
她叹口气:“你当时人尚未清醒,那大夫似乎也未曾诊治过你这般……总之,那医者也不敢轻易下药,要你醒了自作决断。”
沈却面上顿时血色全无,眼尾却发着红,为了保下这个孩子,他抛下一切,拼了命地逃出了京都,如今命运却和他说,这孩子恐怕要保不住了。
可就算没了这孩子,他也再回不去了啊。
他什么都失去了,如今就连这么个期盼,也要丢了吗?
*
立夏刚过,京都里忽寒忽热的,并不见几分夏的影子。
自沈却消失后,雁王几乎没回过寝殿,反而日日都霸在兰苼院里,占了沈却的寝屋与床榻。
因为嫌沈却的床不够软,谢时观便命人抬了自己的褥子过来,可惜这哑巴的床还不及他的一半大,那一整套的丝织蚕被铺在这小床上,不免显得有些委屈。
雁王每日里下了朝,底下的奏本子递送进来,他也只肯挤在沈却屋里批,内府中亲卫佣者心里无一不觉着奇怪,可也没人敢去质疑雁王殿下。
今日入了夜,王爷忽然想用宵食,还指名要沈却常去替他买的那家。
今夜当值的十一不明所以,只好跑去求助沈落,沈落思忖片刻,而后道:“好像是和平门外那家铺子,如今落在平康坊里了。”
十一忙提了个食盒,这便急急赶去了。
那平康坊内寸土寸金,这馄饨铺子能开进这坊里,想必手艺是很不一般。
十一掀帘进了店,却不见有侍者来迎客,店内食桌上也不见食单,只柜后站着一个老翁,须发斑白,语气也缓:“客要什么馄饨哩?”
雁王只说了要馄饨,却并未说清要什么口味,十一不敢糊弄,因此只好道:“你们这有什么,尽来一份便是。”
“店里馄饨一并一十九种口味,老夫年纪大了,手脚愚笨,一份尚能做得,一次要这么些,那是做不得喽。”
听他这般慢吞吞的语气,十一便很上火,脑子一转,便又同他道:“那您还记不记得,时常来咱店里那小哑巴,高瘦高瘦的,人却很腼腆。”
那老翁确有印象,慢吞吞地捋一捋白须:“是他要你来买的?说起来,那郎君有许久不曾来过了。”
十一见他还记得,心里顿时一松:“我正是他同僚,他如今不在,主子想吃您做的这碗馄饨,却也不曾往细了说——我想请问一问您,他寻常都来买的什么口味?”
“那郎君从来只要鸡丝馄饨,”说罢他又伸出手来,问他,“你带没带那碗盅来?”
“什么碗盅?”十一愣住了。
老翁却道:“你不带盅来,怎么带这碗馄饨回去?那郎君素日里都带一盏双层瓮盅来装,这才好保住热气。”
“主子那儿着急等着,您看您这儿有没有那汤盅?”十一很着急地问,“我一会儿多添些银子便是。”
却见那老翁摆了摆手:“那双层瓮乃是特制的,老夫这儿哪里会有?”
“那您只管用汤碗盛了便是,我快些送回去,也一样的。”
*
“还没回?”谢时观倚在窗边,今夜无风无月,更不能见分毫雨丝,分明没什么可看的,可他却还是靠在这儿坐了很久。
十一去买宵食,在他身边伺候的人便换成了沈落。
因着那暗线的事,他回来挨了好一通罚,若非沈向之在暗中替他斡旋,只怕他早没命了,这会儿小腿上的伤才刚养好不久,入了夜还发痒,难受得紧。
“那馄饨铺子离王府尚有一段路,”沈落低低地答,“想是还有一会儿呢。”
他话音刚落,便见那十一提着食盒急匆匆地进院来了。
片刻后他掀袍跪地,而后双手奉上食盒。
沈落俯身接过,打开来,却见那盒内的馄饨汤汁撒了一点在食盒里。
沈落不动声色地取出了那只汤碗,小心翼翼地捧到几案上,又将汤匙摆放妥当:“殿下请用。”
馄饨的确是这般馄饨,王爷赏脸尝了一口,可下一刻,却又将那颗馄饨吐回到了碗里去。
十一心跳一滞,听见那上首的人冷淡淡地说:“凉了。”
“那卑职……再去买一碗来?”
谢时观不置可否,却也不像要发作的意思,因此十一便带着那碗馄饨,俯身退了出去。
这回他学聪明了,临走前先赶去膳房里寻了一圈,只可惜依旧没能找到那老翁嘴里所说的双层瓮,于是只好随手取了只瓷瓮,再又跑了一趟。
然而王爷这回干脆连解释也没有了,一扇子掀落了那瓷盅,温热的鸡汤顿时翻溅了十一一身。
殿下还是不满意。
十一压根不知这回又是错在何处,焦眉苦脸地托着那碎瓷片,在院里找地方处理。
好在此时,后屋里的远志闻讯赶来了,手里还捧着沈却常用的那只双层瓮:“十一大人,应是这个了,大人放在后房立柜高处,小奴才刚抬了个椅子去寻,这才瞧见了。”
十一顿时大喜过望,接过那瓮,又往远志手里塞了一钱银子:“好孩子!这钱你拿去零花吧。”
这回再打馄饨回来,雁王倒是没打翻,可也只是尝了一口,便又不吃了。
见这满屋子的大人都战战兢兢的,远志悄没生息地一抿唇,他们都当雁王是恼是怒,可却只有他从谢时观身上,觉出了几分莫名的难过来。
这府中只有他见过那林榭取下面具的模样,也只有他敢猜,雁王如今这般只怕不是贪那一口宵食,只是在想某个人罢了。
于是他碎步上前去,自作聪明地从衣襟里掏出了两块糖饼来,轻而缓地放在那几案上。
沈却爱吃这巷口卖的糖饼,谢时观知道,只是从不放在心上,哑巴给他带的那几回,他总嫌上头的糖粒叫他体温焐化了,从来不肯尝。
“方才见那摊子上还剩有两枚,”远志低着头,“想起大人爱吃,小奴就、就……”
“出去,”毫无预兆地,谢时观忽地一扇子拍在几案上,手中那只玉版扇顿时便在案上撞得四分五裂,“都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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