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知道是武安侯干的,可他派去的人都没来得及见缪春羽最后一面,他压根找不到任何证据。
缪宗平怒不可遏,冲到御前,要小皇帝把武安侯先拘了,他好讨个说法。
可谁知圣旨已经下了,武安侯后日便要启程去西川平乱,更何况他无凭无据,凭什么理由能将武安侯一个肱骨老臣收入诏狱?
缪宗平的手指渐收渐紧,沈却因这股强烈的窒息感而红了一张脸,可眼神却仍是定定的。
他不怕死,缪宗平知道。
他是谢时观家养的一条忠犬,缪党费尽心思十余年,金银珠宝、美人小唱,无论是什么都撬动不了他。
眼看着国舅爷就要把人掐死了,那两个狱卒对视一眼,忙冲上来将人拉住了。
缪宗平这才松开手,一回身给了这两人一人一脚:“蠢东西!”
这会儿供词没有,也不曾签字画押,缪宗平若是就这么把人掐死了,雁王追究起来,他们监牢上下的人恐怕也要问责。
那位爷可不分青红皂白,体恤你一个小小狱卒难做,到时候这里边天翻地覆都是轻的。
“谢时观是以为我傻?说什么持论公允,体恤我膝下只余这一只血脉,”缪宗平大笑起来,“我那傻外甥还以为他好心,肯卖给缪家一个面子,其实他早已与那武安侯勾结,可怜我家春羽!”
“稚子何辜阿!”
沈却冷冷地看着他,他口中那位无辜的稚子,求娶武安侯嫡女不成,便设计杀害了她未婚夫,又同一群混子玷污了此女清白。
事后这位侯门嫡女绝望至极,一根白绫吊死在了闺房里。
在他眼里,好似身死的那位年轻小官不无辜,失了清白被逼死的女子不无辜,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武安侯不无辜。
只有他家那罪魁祸首的狗鼠辈才无辜,多可笑。
似乎是觉察到了沈却眼里那一丝轻蔑,缪宗平再怒起来,动不了谢时观,他还打不得谢时观养的狗么?
“你笑什么,”缪宗平一巴掌扬了过去,“下贱的东西,谁许你直视本官?”
沈却被这用了死劲的一巴掌打的偏过头去,牙齿刺破了下唇,尝到了一点血腥味。
“我再问你,”他大吼一声,“是他谢时观看不惯我缪家,派你来刺杀我的,是也不是!”
沈却抿了抿唇,这回是真笑了,一口血沫吐在缪宗平脸上,他不能说话,眼里的意思却明明白白。
杀了他,他也不可能认。
又是一耳光,缪宗平抹了把脸上的血沫,气得面上的须发都在抖。
“上刑,”他梗着脖子,“贼子嘴硬,不肯认罪,给我把他往死里打!”
这里的牢头也是缪家人,听见指令,便遣了两个狱卒去提布袋子,又亲自去给缪宗平搬了把椅子来。
“国舅爷,您请坐,”那牢头笑笑道,“那什么鞭阿棍阿,打在身上不好看,这布袋子里装了石块,至死身上也不会见一处伤口,全伤在内里了。”
他一边说,前头的狱卒已经动了手。
几十斤的袋子狠狠砸在沈却身上,他眉也不皱,生生受了,口鼻里血腥气翻涌,五脏六腑像是碎了一样疼。
“哑巴是不好,”那牢头道,“惨叫声也没有,真没趣。”
不知是落在他身上的第几下,那石袋重重一击恰好落在他心口,沈却再抑不住,一口鲜血呕出来,洒在鞋尖半步之前。
滴答溅落,一朵血花。
沈却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耳边嘈杂声一片,忽然什么也听不清了。
然而下一刻,一盆冷水便劈头盖脸地向他砸了过来,冬日里,这一盆才化的雪水,刺骨的冷。
沈却打了个生理性的哆嗦,整个人再度清醒过来,发髻散乱了,冰水顺着鬓角被打湿的发,一缕缕地往下坠。
“你尾随国舅爷,埋伏在万佛寺内,意图行刺,”一个狱卒抓起他散乱的发髻,冷冷地,“是受何人指使?说!”
缪宗平这会儿也稍稍冷静下来了,坐在太师椅上,喝狱卒给他泡好的茶:“你只要认了,就不必再受罪,他们会送你一个痛块。”
沈却顺着那狱卒的力道仰起脸,眼里的嘲讽更加明晰,嘴唇张合,吐出两个字,有形无声。
缪宗平没看清,忙去问旁边的牢头:“他说什么了?”
牢头怔一怔,而后答:“他说……”
“节哀。”
缪宗平果然再次被激怒,仅剩的嫡次子过世,他连日未眠,恨谢时观恨的咬牙切齿、辗转反侧,可偏偏却连他一根汗毛都动不得。
这两字,再次提醒他,他膝下唯一血脉也已过身。
缪宗平难掩悲痛,如同泄了气一般,缓缓往后一靠,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赐他梳洗之刑。”
他要他不得好死。
狱卒们直接在沈却面前支起了铁锅,烧了一锅滚水,又将他从架上卸下来,按在木床上,紧接着便有两个小卒,手拿长钉与铁锤,照着他肩胛骨刺进去,将他死死顶在木床上。
那长钉刺入身体的时候,沈却只觉得眼前闪过了一段混着血红色的白,亮堂堂的,照得他喘不上来气。
好疼,他想。
他看见一个狱卒翻出来一把黑色的铁梳,他知道这刑罚,滚水浇在人身上,烫熟了血肉,再用铁梳子一遍遍地把皮肉往下梳。
体质不好的,往往还没见骨,人就已经断了气了。
沈却是不怕死的,可当那滚水近到眼前的时候,他还是惧了,但尽管如此,他依然咬紧了牙关。
他信他倘若就这般冤死了,殿下一定会为他报仇,只要心里能记挂着他这一份忠心,这便够了。
能被王爷记住,他死而无憾。
第十一章
那口悬而未落的铁锅就陈在眼前,咕噜噜地冒着水泡,热汽蒸腾,升上来一层白雾,遮挡了沈却的视野。
恍惚间,沈却看见一个紫褐色的身影闯了进来,狱中走道边的油灯都被点亮了,映在来人身上,白透透的晃人眼。
他认得那人。
那是他的王爷,他的殿下。
好像有人在说话,他肩上的伤还在不断流血,手脚愈发冰凉了。
好冷阿,沈却微微曲起身子,却不小心扯动了锲在肩骨里的长钉,不知是冷的还是疼的,他忍不住发起抖来。
忽然,一件带着体温的狐裘披下来,几乎裹住他全身,劈头盖脸的,都是沉香的气味。
沈却像是终于安了心,头稍一偏,而后沉沉昏了过去。
又是一个大雪日。
沈却高热不退,外头天寒地冻,可他满身的汗却浸湿了里衣,乌黑的长发披下来,湿漉漉地粘在他汗湿的鬓角上。
他时梦时醒,几个噩梦交织着,惹得他痛苦地蜷起身子。
他也曾有过爷娘,在离京不远的一个小村子里,记忆里是用土篱笆围成的院墙,简陋的房舍,竹床睡起来嘎吱响。
阿爷嗜酒如命,喝多了酒,一回家就打他和阿娘,阿爷的脸他记不得了,只记得阿爷总在堂前捡起那只烧火的铁钳抽在他身上。
一边打,一边大着舌头骂:“你这让天狗绞了舌头的小畜生,只知道吃,只知道吃!我养你有什么用,连句话都不会说!”
阿娘一开始总是挡在他身前,红着眼拦着:“你同他一个小孩子置什么气?他知道什么?若不是那年吃错了药,他也是个俱全的娃儿。”
一但还嘴,阿爷便会连着阿娘一起打,道她品行不端,又骂她看顾不好孩子,有时还骂她是个娼妇,是她与那村医眉来眼去,才勾的那人毒哑了他们的儿子。
“俱全的娃儿?他分明是个不男不女的妖孽,”阿爷一边骂,一边往他身上踢,“当初就应该将他淹死在河里,祭给河伯,这样的身子,还留在世上做什么?白白惹人笑话。”
沈却听着他们的话,懵懵懂懂的,不知究竟是谁错了,只觉得最坏的该是那堂前的铁钳,于是有一日,趁着大人们不在,他悄悄地把家里的铁钳丢了。
可后来醉酒回来的阿爷找不到铁钳,便拎拽着他的头发拖着他往墙上撞,打完了他,紧接着还要打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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