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珠炮似的说完,解了气,又低眸去瞥沈却的神色,见他脸色苍白,心里便又觉得自己把话说重了。
柃儿这事着实也不能怪沈却,连他都没看出柃儿身上的端倪,何况沈却这个实心眼的?
“这事儿说来也怪我,”沈落的声调低了下来,“若我能早些看清那小贱蹄子的裹测居心,也不会叫她有机可乘。”
沈却是个迟钝的,可沈落却与他截然相反,他自小是惯会揣测人心的。
柃儿素日里与沈却待在一起,那说话、神态,连眼睛里都是真诚的光,连他都以为柃儿这丫头是真对沈却有意思。
倘若不是他错看了人,便是这丫头实在演的太好了。
大概是后背疼得紧了,沈却看起来有些蔫蔫的,不轻不重地按了按沈落的手背,又收回来。
“师兄,”沈却道,“不怪旁人。”
沈落看出他的伤心,因此也不再说话了,默默地替他拆了背上纱布,轻车熟路地替他换了药。
换好了药,沈落又去点了炭,开了半扇窗,再去打了壶水,放在炭炉上烧。
看着沈落进进出出地忙活,沈却心里不好受,便爬起来,试图翻身下床:“不必麻烦,我自己来。”
“你又逞什么能?”沈落把烧开的水灌进茶壶,然后跑过去把他按回床上,“麻烦什么?我是你师兄,若躺在这儿的人是我,你也得这么伺候我,懂吗?”
沈却看着他,良久,才见他启唇,吐出两个字。
谢谢,有形无音。
从前殿下看不懂他手语,他便只好学着旁人的样子,动动嘴皮子,不过也仅仅只能是一些短语,还得手脚并用地帮着解释,否则王爷便读不懂了。
沈落倒了一杯水在瓷杯里凉着,见状嘟囔了一声:“谢什么谢。”
沈却却很真诚地答:“谢师兄以命相护。”
“少肉麻,”沈落偏过头去,装被恶心到了,但眼里却是笑着的,“我得先走了——你不在,只好由我们这些人轮班伺候殿下。”
沈却比个手势要他快走。
沈落出门前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因着昨夜那一顿鞭子,沈却的嘴唇不见一点血色,人也显得格外虚弱。
沈落知道他疼,明明疼得眼睫都在颤,却还是努力在朝他笑,笑的时候便带出了左边脸颊的半汪酒窝,浅浅的,并不明显。
“好好休息,”沈落关门前对他说,“我晚些再来看你。”
沈却点了点头。
第四章
这几日王爷的脾气很不好,从前他就不是个好相与的,近几日更是喜怒无常到令人胆寒。
十一这几日最怕的就是日出,天刚翻白,他就得接替沈向之,到谢时观跟前伺候。
倘若王爷还睡着,那倒还好,不过是战战兢兢守着夜,心里祈祷着殿下千万要睡到日上三竿。
若是王爷还醒着,那就得时时刻刻提着一百颗心吊着一千个胆,老老实实做一团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空气。
若逢朝会,那谢时观的脾气还要更差,昨日有个抬轿的车夫不慎在雪地里滑了一脚,致使轿子歪倒。
谢时观什么话也没说,下轿对着车夫心口就是一脚,那一脚把人踢出去几米远,呕出来一口血,染在白雪上,分外刺眼。
那车夫的命倒不值钱,不过人市里十两银子买来的仆役,但这毕竟是在上朝路上,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瞧着。
抬走了一个车夫,十一便只好上去替他顶着,雪地上不好走,这么冷的天,十一却硬生生走出了一身的汗。
饶是十一这般谨小慎微的,这几日也平白挨了王爷一脚,好在是挨在臀上,疼是结结实实的疼,但到底没真伤着筋骨。
这三五日下来,十一都觉得自己消瘦了,饭食倒也不少吃,纯粹是被谢时观吓的。
这让十一也不禁佩服起了沈却来,想他一个哑巴,竟能贴身伺候王爷十三余年,而且胳膊腿一条没少,屁股也没被踹成四瓣。
多了不起啊!
十一正悄悄神游着,忽见沈向之走入殿来,俯身禀告:“殿下,宫里头传来消息,昨夜圣人在廊下立了半宿,今晨就身上就起了热。”
“请太医去瞧过没有?”
“瞧过了,说是湿寒侵体,开了几幅药,药也熬了,小宫娥们团团哄着,圣人还是一口也不肯喝。”
谢时观叹口气,轻轻点着眉心:“慈明殿那位呢?”
沈向之低首答:“那位近日也抱病,说是风邪入脑,只派了贴身宫婢去问了问。”
自从今秋国舅爷的嫡次子入狱,太后就一直抱病在床,她从前就最疼这小外甥,与亲儿子都不如与这位小外甥亲。
可惜她这小外甥今年命犯太岁,闯了大祸不说,还恰巧落在谢时观的人手上,谢时观从来很乐意看缪党吃瘪,太后不高兴,他就高兴。
“让人准备轿辇,”谢时观顿了顿,又忽作思忖状,“本王记得初冬时,底下人献上来一只白鹿,鹿皮还在?”
沈向之答:“在库房里存着。”
谢时观笑笑:“那便命人带上吧,包好了送去慈明宫,就说是本王孝敬太后的。”
“是。”
白鹿乃祥瑞之兆,据说当年国舅夫人产下次子的前一天夜里,当年还是皇后的太后做了个梦,梦见林中一只白鹿忽现,张口能言人语,又极通人性。
第二日这小侄子呱呱落地,太后便赐了他小名,唤‘阿鹿’二字。
一个时辰后,福宁殿。
殿內上头点着安息香,下头燃着地龙,蒸得这寝殿内暖融融、甜腻腻的。
谢时观最不喜这种甜的发腻的味,因此便让宫娥熄了香,又命内宦去开窗。
龙榻上的小皇帝听着脚步便认出是他,从锦被里探出一张烧红的小脸来,很委屈地同他撒娇:“皇叔,我冷。”
“只开一小节,”谢时观语气温柔了些,“不然闷也要闷死了。”
他说罢,又伸手去探天子额头,小皇帝忙捉住他手腕,又低低喊:“皇叔……”
“昨夜为什么要站在风里?”
小皇帝不说话,只抓着他手。
谢时观抽回手:“还赌气不喝药。”
“我若乖乖喝了,”小皇帝不太高兴地看着他,“皇叔怎么舍得来看我?”
就在此时,安公公捧着药碗跪在龙榻旁,低声道:“王爷,陛下的汤药已温好了。”
谢时观便将那玉碗接过去,舀一勺,又晾了晾,最后喂进皇帝嘴里。
小皇帝乖乖张嘴,抿着勺子喝了,立即皱眉,抱怨道:“苦。”
“昨夜是谁在廊下吹了半宿的风?”谢时观故意说,“臣还以为是陛下好苦,就贪食这一口苦药。”
小皇帝忍不住笑:“这普天之下,也只你敢这般打趣我。”
笑完他稍稍一顿,觑一眼谢时观神色,犹豫道:“皇叔……母后病了有些时日了,眼下年关将近,母后还病着,朕心里很不好受。”
谢时观端着药碗:“陛下的意思,是怪宫中太医无用?”
他假装听不懂,继续给小皇帝唇边送药。
小皇帝别过脸,露出一副忧愁模样:“我大表兄去的早,舅舅家里如今只剩这一根独苗,二表兄是犯错当罚不假,可……”
他倒并不是真与这位二表兄情深意厚,只是阿娘那边同他提起好几回,亲舅舅都求到御前来了,他夹在这中间,实在是左右为难。
“臣知陛下为难,”谢时观轻叹了口气,诚然道,“只是小国舅这事闹的京都人尽皆知,三司会审过了,也按律法判了,若是贸然更改结果,岂不是要坏了天家威严?”
“谁都知道小国舅是陛下的表兄、皇嫂的亲侄子,这事若是徇了私,必定是要落人口舌,受人指摘的。”
小皇帝又没了声,心里想起太后的话:“他谢时观在朝中只手遮天,构陷旁人几个莫须有的罪名,错误几个人的清白,不过动动手指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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