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池最后一个踏进去,脚还没站稳,连一个礼貌的微笑都还没准备好,便被人猛地推搡了一下。
没有心理准备,他控制不住地往后退了两步,腰抵到门口墙壁边的椅背。
惊疑的,无解无辜。周景池这才分出眼睛去看这位气盛的家长。女人保养得很好,左不过三十五岁的样子,个子不矮,脸色却是实打实的肃与厉。
像是被周景池沉默的打量惹恼,那女人转头向班主任叫起来:“你说的解决就是随便找个哥哥来?他知道前因后果吗?喊我来之前,你提前沟通了吗...还有,他家孩子呢?人都不跟着来,真是没素质惯了哈?!”
“我请假来这里不是为了浪费时间的,怎么解决,尽快给个说法,没人想自己孩子吃亏想必老师你也能懂的吧?”
说到这里,女人又看起周景池:“你妹妹动手打我儿子,你是准备怎么解决?”
“钱我是不缺的,就是要给个说法。”女人的脸越凑越近,近到脸上的香水味道呛鼻,怒道:“你妹妹说我儿子对他动手动脚,现在他们这个年纪,整个班都传得沸沸扬扬,我儿子的面子名声不要的吗?”
她做了美甲的手指狠狠戳进周景池肩膀:“你们说话要讲证据的呀?!”
云里雾里,周景池撇开肩膀,试图捋顺来龙去脉:“我妹妹说你儿子动手动脚?”
一通铺天盖地的控诉,偏偏抓住这个对方最痛恨的点,女人怒气更盛,几乎是瞬间就扬手到半空,一秒后,一个不分青红皂白的巴掌实实在在扇到周景池左脸。
尖利的甲片顺着力道在脸上划出淡淡的痕,下一秒,就沁出单薄的血珠。
火辣辣的疼,周景池下意识去摸脸。血珠被碾开,又润进其他破皮的痕口里,撒盐般地自作自受。
对面的手又高举到空中,班主任惊呼着截断了补刀的耳光。
“怎么能打人呢?!”班主任使劲将破口大骂的女人往里面推。
女人已经进入了一种几近疯狂的输出阶段,一个话口子也丝毫不留。外界的声音充斥耳膜,周景池觉得这场面既陌生又熟悉。
没办法正常交流,班主任将女人和他隔开,形成两个截然不同的分区。情绪激动急于讨说法的女人被推坐到椅子上疏导,无人看管的周景池站在原地。
身边还有个影子,是站在他身后目睹一切发生的男孩。
男孩倒比自己的母亲镇静得多,甚至是几近怪异的冷漠,似乎自己与哭着喊着出手打人,一心要为他讨要道歉和说法的女人无关。他就这样安静地看着她嘶吼、哭泣、撒泼打滚、歇斯底里。只在周景池挨那一巴掌时,猛地下意识偏脸闪避。
见周景池看自己,他呆滞的神情有了一丝起伏。手顺着削瘦的身体探下去,从校服裤口袋里拿出半包泛着绿茶香的手帕纸。
“你流血了。”他递过去。
周景池总算扯出点魂魄回归现实,没有立马去接预定受害者的纸巾,他的眼睛落在男孩单薄得如纸片一样的身形上。
像是一片纸举着另一袋纸。
“谢谢。”周景池抽出纸巾按在左脸上,后返上来的疼使他感到些无助的疲惫,鬓发像男孩额前的头发一样被一层薄薄的汗沁润。
男孩表情木然,视线擦过他一瞬,又回归,弱弱回他:“不用谢。”
太阳烤得人都蔫吧,周景池将他往阴影处揽了几分,他微屈下身,询问道:“能单独和我聊聊吗?”
男孩脸色略微苍白,眉心皱起,就在周景池觉得要失败的时候,他咬着嘴唇答应了。
为了稳住情绪就在临界点边缘的女人,班主任不得不留下来。周景池扶着男孩的肩膀到了隔壁空余的办公室,顺手关上了门。
“坐。”他为男孩拉出一个板凳。
待男孩坐下,周景池才在对面坐下来,没有一开口就直入主题,他看了几秒钟,抬手摘去男孩头上的半个线头。
“额头的淤青是陈书伶弄的么?”周景池笑着问,尽量让气氛没那么沉重。
男孩像是被戳到脊梁骨似的,一把按下头发,使劲压着,使劲遮住那块青。
他的声音小又轻:“不是的。”
“不是她弄的。”男孩顿了顿,浮起一丝微不可查的自责与扭捏,“我当时不知道她不高兴,我看见她脖子后面有个碎纸屑...我用手去拿,她反应很大。”
“对不起,是我不小心。”他说,“我该直接告诉她的。”
男孩纠结地抠起手指,脸上白得几乎没有血色,浑身带着些难说的精疲力竭,虚弱又无力。
周景池眼皮一跳,自己印象里,陈书伶分明不是这样敏感,情绪会大起大落的人。不至于因为这不到一秒的行为大怒,更别说传出些没有事实依据的话。
“她对你做什么了?”周景池轻声问,“你随便说,没关系的。”
“她什么也没做...”男孩更无地自容,“她只是很抵触肢体接触,是我不好...当时我脑子也没想那么多。当时她就是突然站起来了,在课堂上,很大声...叫我别碰她。”
“对不起。”不知道他在向谁道歉,男孩垂头不去看周景池,“我妈小题大做,她从一起打牌的人那里听到这件事情,说得很难听,我给你和陈书伶道歉。”
“我也不想来的。”他别开脸,“她总这样。”
“不过。”男孩抬眸和周景池对视,“陈书伶她...最近是有点怪怪的,不知道是不是学习压力太大了,你可以多留意一下。”
门从外面被踹了几下,周景池还没做出反应,男孩站起身,朝他鞠了一躬:“真的抱歉,我母亲有些...不是很正常,我出去带她走,你等会儿再出去吧。”
门被打开,合上。又狠狠一声闷响,像是有人的背砸到上面。
纸巾早就被攥到手心,浸湿得透透的。
周景池低下头,张开手掌,满目刺眼的红。
阳光从他身边擦过,一片阴影与寂静中,手掌泄出的血腥味慢溢。鼻腔翕动间,恶心又反胃,像某种他从未设想过的惊悚片开场。
载着礼物的小轿车平稳地驶离学校,驶过高架桥,在一个小区外稳稳停下。
周景池从车上下来,保安嚷嚷起来说那个地方不让停车,他就像失去听觉的木偶,两手空空地跳过闸机,步伐稳健地朝里走。
脚步越来越快,烈日在眼前失去颜色,郁郁葱葱的绿化花草树木也失去形状和气味,连夏蝉都趋于绝对沉寂。青绿发黑的树影缠绵交错,光影重叠,周景池是唯一一个陷入巨大黑白世界的人。
一切都失去界定标准,一切都失去控制力,他在五彩缤纷的现实生活探不清,摸不着,捋不开事情背后的原本模样和究极缘由。
不会的,不应该的。他胡乱地想。
攒成拳头的手利落地砸到一扇绿色的防盗门上。一下不够,就再来十下。
痛觉被狂飙的肾上腺素屏蔽得一干二净,周景池手掌攥住大把外溢的血,手背突起的骨节又开始泛出血渍。
门开出一条小缝,周景池刹那猛然一挣,硬生生撕开那道心虚的口子。
知道会被拒之门外,他强硬地挤进去。不轻也不重,难免撞到抵着门的人,毫无准备的陈武通被撞了一个趔趄。
预料中的‘对不起’或者‘不好意思’并没有出现,撞人的周景池噙着一抹不分明的怒与笑。
顺手关上门。
还在状况外,陈武通就这样站在门内看着周景池渐渐逼近,直到一只手发力震在他胸膛,留下半个血印。
陈武通没站稳往后退了好几米,正要骂骂咧咧地迎上去,私闯民宅的周景池已经主动走向他,语气不善:“见到人不会欢迎吗?”
男人像是没想到会被这样劈头盖脸的质问和招待,刚还镇定自若的脸浮上几缕不服气。
“你算什么孬种?当时你爹送给我,我都不想要。”毫无力量的反驳之后,周景池眼神开始在房间来回踱步,最后定在握拳的陈武通脸上:“你要养了我,你早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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