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去实验动物养殖点的另一队人马很快也打来了电话,郑彬示意周围同事安静,开启免提:
“养殖点内有一个上锁房间,经了解钥匙掌握在赵成鸣手中,所以我们采取了破坏程度最小的开锁方式。这个房间主要用来堆储杂物,里面多是坏掉的笼子与清洁工具,但我们发现了被藏起来的一整套解剖工具,以及一些可疑容器,贴标分别是‘氯化钾’和‘肌松药’。此外,最重要的发现是,房间正中有一张废弃的解剖台,虽然明显经过多次清洗,但上面还是出现了鲁米诺反应,我们已经提取样本,准备返回检验是否为人类血迹。”
“辛苦。”郑彬挂断了电话。
旁边一个同事听完后冒出一句:“这么看来,基本可以确定凶手就是赵成鸣了吧?”
“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一队长此刻口吻有点儿像那个贯姓的检察官,“还缺乏直接决定性证据。”
“八九不离十,”同事回头扫了屋里一眼,“而且郑队你也知道,因为非自愿情况下悬挂难度极大,上吊而死很少是他杀,我看这小子就是畏罪自杀了。”
“如果赵成鸣是凶手,昨晚他又杀了一个人,接着今天就畏罪自杀?你觉得合理吗?”
“没准就是打定主意自杀才要在死前爽上一把。”
“混账话!”郑彬瞪了他一眼,“一个女孩遇害了,现在又有女同志在场,注意言辞!”
同事瘪了瘪嘴。
郑彬收回视线,补充了一句:
“另外,是不是上吊而死,还得看刑技那边——”
“是自缢而亡,错了管赔。”一个男声横插进来。
是史明,他刚结束自己那份痕检工作,走出屋门就听见郑彬在和同事讨论,索性加入话题:
“现场没有搏斗痕迹,甚至没有第二人在场痕迹。关哥那边还在做初步尸检,不过未闭合缢沟、涕涎流柱,以及四肢下端形成暗紫色尸斑,都符合悬位体位缢死的特征。更何况,虽然还没解剖,但关哥一眼就看出死者颈椎节相互脱环,人力可是很难做到这一点的,只有身体突然下坠才会导致这种情况——尸体偏前方地面有一张倒斜的凳子,我已经测量过高度,加上死者身高及缢绳长度后稍高于屋梁高度;结合凳面只有死者的鞋印,我合理推测他是踩着凳子上吊,然后踢倒了凳子。”
痕检员说着,递给郑彬一个证物袋,里面是一条结着绳圈的塑料长绳。
“我已经做过初步比对,只发现了死者的指纹。”
那个同事跟着“喏”了一声,“果然是自杀,郑队,心不虚怎么会自杀呢?”
郑彬接过证物袋,端详了一会儿,渐渐皱起眉头。
“这是捆扎绳,打包行李用的,”他利索地穿戴防护装备,“那赵成鸣原本应该是打算逃跑。从逃跑改自杀,中间肯定发生了什么。”
说话间郑彬已经踏进屋门,“死者的行李呢,我要检查一下。”
还在忙碌的勘验人员却很茫然,“什么行李?”
悬吊尸体的主屋是一个大通间,平时用一扇破屏风勉强分隔出“餐厅”和“卧室”,现在屏风已被移开,屋里可谓一览无遗。郑彬快速扫视了一圈,赵成鸣的个人物品基本都在,小衣柜里也挂满衣服,完全没有打包东西的迹象。
“没打包行李?那怎么会冒出一截捆扎绳?”
同事还算眼尖,从墙角堆放的杂物里翻出了一卷捆扎绳,剪口和证物袋里的那条正相吻合。
“家里放一卷捆扎绳备用也很正常嘛。”
“备用?所以你是在跟我说,决定自杀的赵成鸣放着现成的电线鞋带之类的不用,专门从杂物堆底下翻出了备用的捆扎绳剪下一截,然后还有闲心再把捆扎绳好好塞回去?”
郑彬提高了音量,“这其中有蹊跷!我直觉赵成鸣肯定打包过行李,但是行李被解散了,物品也一一放回了原位。如果他真决心求死,还会在临死前多此一举归置东西收拾屋子吗?何况如果是畏罪自杀的话,还要恐惧随时可能到来的警察!”
他压着火气,转身面对史明,“小史,我想除赵成鸣和我们之外还有人进过屋子,而且清理了现场,麻烦你再仔细勘验一遍。这个案子现在还不能下结论,恐怕不是单纯的自杀。”
痕检员刚才听郑彬那番话时就在跟着皱眉,此刻更是立即点头,重新返回工作。
虽然发现了这么一处疑点,但也因此千头万绪横压下来,郑彬不免有些心烦意乱,隔着口罩用力搓了把脸,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同事却在此时把他拉到了一旁,压低声音说道:
“郑队,算了吧。”
“哪个算了?”郑彬已经猜到对方想说什么,但还是咬着牙追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里可是东埠,古怪离奇的案子多了去了,查不过来的,不差这一件。再说了,上头急着要一个结果,催了多少次,你这时候再说让他们接着等,那不是给自己找事吗?不如就给他们一个结果,真凶是赵成鸣,已畏罪自杀。反正赵成鸣是凶手这点绝对是坐实了,现在没死将来也难逃死刑,何必纠结他是怎么死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亏你穿着一身警服还能说出这句话,”郑彬怒极反笑,“李希宁,实话告诉你吧,这个案子到最后不管如何结案,有贯检参的那一本,我这个一队长指定是当不成了,所以我任职期间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你踢出这个我一手带出来的一队!”
“师父!”同事情急之下叫出了多年前的称呼,“我也是好意!”
“免了,”郑彬懒得多跟他废话,“还有,别再叫我师父。”
快步从曾经的徒弟身旁走开,郑彬脚下不停,接着走去核心现场那边。
关大海正小心翼翼地将尸体装入裹尸袋,背后突然站近一个人,不知为何竟惊得他差点儿把拉链扯下来。起身发现是一队长,法医眼神躲闪,默默让开了位置。
郑彬心下疑惑,但无暇细究,向着裹尸袋里看去。
留着土气厚重刘海儿的青年双眼微睁,面色死灰,由于椎骨脱节而有所抻长的颈项比例诡异,缢沟淤黑,半吐的舌尖令尸体面目愈为丑恶,死后失禁的排泄物糊满裤裆,散发出阵阵浓臭。
“那是怎么来的?”郑彬指着赵成鸣散乱的刘海儿下隐约露出的巨大黑疤。
“是旧伤,起码得有一年了,只是伤口太深所以迟迟没有落痂。”关大海回答。
“看样子当时伤得挺狠,”郑彬随口一说,“八成也是为遮疤才留了这么厚的刘海儿吧。”
“我记得很多知名连环杀手都有童年头部严重受伤的经历,有些理论也认为大脑损伤会改变人的行为模式乃至人格特点,”关大海顺着这个话题说道,“赵成鸣毕竟是能考入东大的学生,看资料之前也没有不良记录,这一系列案子如果真是出自他手,会不会和他前额这块伤有关?郑队你怎么看?”
“与我无关。”
亲眼见证之后郑彬也基本确定了赵成鸣就是死于自缢,尽管仍觉得他死有蹊跷,还是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敢做不敢当的懦夫!”疑凶死亡并不曾让郑彬感到轻松,愈加懊恼的怒意似一块沉重又尖锐的巨石,在他颅骨内部向下压迫,令他恨不能扯着赵成鸣的领子大吼:
“你为什么会知道‘疯信徒’的作案方式!你们到底什么关系!”
“你杀人是不是‘疯信徒’授意的!他最近有没有联系过你!”
“那个疯子现在正藏在哪里!告诉我他藏在哪里!”
“回答我!回答我!回答我!”
然而郑彬也清楚,眼前这张双唇紫绀、被胀舌塞满的嘴,无论采取何种方式,都再不能从中撬出答案;他和真相的距离是如此之短,仅仅是裹尸袋一层防水布料的厚薄,触手可得,却横跨生死永远无法逾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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