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医生诊断他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症状包括对环境警觉性的提升及无时无刻不在的惊惧与易怒。他断断续续地服药,为的是令自己保持头脑清醒。
情绪失调的症状在找到陈秉万后好了一些,在他把陈秉万叫进来陪他睡的那一晚,他擅自断了药,那晚没有出现那双眼睛。
冲完冷水澡,陈秉万用毛巾替他擦干后背的水,陈秉万对他说,大哥,我们逃吧,客人走了我们也该走了。
李立攥住腰间的毛巾,扯了过来,胡乱擦了擦胸膛的水,他问陈秉万,你怕吗?
陈秉万额头和鼻尖都有水珠,是花洒喷落溅到他脸上的水,他的双眼被淋浴间里的水汽熏蒸得潮湿发亮,以至于说这话时的语气不像要逃亡,反而更像是私奔。
他回答,不怕,有大哥在。
李立嗤了一声,说,走吧。
路上未必有洗漱的条件,因此逃跑前冲澡成为李立难以解释的习惯,现在习惯里多了一项,把陈秉万带上,不管做什么。
两人坐电梯下楼,电梯每一层都停,挤进来的人将他们稍稍分开。人头攒动的电梯里,陈秉万碰了碰李立的手背,很轻的触碰,一秒便分开。
电梯门开,李立和陈秉万出电梯后默契地分头走,李立走向旋转门,陈秉万则向着旋转门旁边的自动门。
一队旅行团从侧门涌入,陈秉万避让不及,撞入旅行团的队伍中,被一群拿着折扇和旗子的大爷大妈拖住了步伐。
等陈秉万走出宾馆,李立在台阶上抽烟,陈秉万冲他扬起一个笑,与这天的骄阳十分相衬的笑,李立半眯着眼,叼着烟道,走吧。
两人走向路边的面包车,一左一右拉开车门,车门关上,逃亡再次开始。
这场戏两人连贯地演了下来,摄像运镜及群演走位仍有不顺畅的地方,导演大手一挥宣布继续排练。
回到电梯里,陆与闻忽而问方雨:“最后你走向我,为什么会想到笑?”
“我和导演探讨过陈秉万的心理,我认为他是倾向于过上那种刀尖舔血的日子。”
方雨有条不紊地回答:“他被李立找到之前,被他曾经信赖的队伍放逐了大半年,没有李立他什么都不是。”
“就算跟着李立是欺骗,我想他也是开心的,只有在路上他才觉得自己活着,”方雨顿了顿,转头看陆与闻,“结局是全片陈秉万表情最明朗的时候,前面他都不会有那样的笑。”
陆与闻低头思索,“真的有人干了违心的事还会高兴吗?”
“有的,”方雨声音很低,“会有的。”
很久以后方雨告诉他,这个世界虽然分正确和不正确的事,但正确的事做了未必会高兴,不正确的事做了未必不高兴,他比谁都懂这两种折磨,他在正确和错误之间反复倒戈,备受煎熬。
陆与闻用最朴素的道理说服了爱人,他说一件事只要让你不高兴,它就不会是正确的,能让你笑出来的事才是正确的事。
方雨觉得陆与闻这番话很嚣张,有向天地与神明叫板的意味。他苦惯了,为了生存做了很多不高兴但正确的事,导致他以为就该这样,能让他快乐的事才是祸事,他需时刻警惕,连被爱和爱人也要偷偷的。
是陆与闻打破他固执的观念,陆与闻说,因为你是我从老天手里抢回来的,所以世间真理对我们统统不适用。
求过神的人不会信神明,只有他们知道实现愿望靠的是赤手空拳,换来的是头破血流。人的厄运哪能得到神的怜悯,神明也不懂叫深爱之人分离的苦痛。
这天下午,这个长镜头排练了七八遍,再带机走了三四遍戏,最后正式拍摄的效果很好,开机第一场戏顺利完成。
这天早早收工,明天剧组要转场至几十公里外的县城,拍摄珠宝店被盗窃和陈秉万充当人质。剧组会在当地驻扎一段时间,逃亡戏份将在县城周边路段取景拍摄。
当晚剧组组织了聚餐,就在酒店的餐厅,聚餐中途陆与闻借口离席,由于气氛正浓,他的缺席没引起注意。
陆与闻回了酒店房间,坐下后给方雨拨了通电话,铃声响了三下挂断。他猜方雨会找过来,从他离座的第一秒,方雨的眼睛便会追随着他,哪怕他席间一句话都没跟他说。
陆与闻拿出母亲寄来的厚大衣,款式不好看,穿起来会很笨重臃肿,但很暖。
他挑了一件更衬方雨肤色的大衣,摊开在床上,而后去把门打开一条缝,再找出自己费尽心机带过来的东西,按下播放键,熟悉的对话传入耳膜。
陆与闻听了一会儿便心痒难耐,他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对镜端详自己的脸,挺帅的,怎么就不能把老婆骗回家。
陆与闻啧了一声,心想年纪大了真的不中用了,以前光靠脸就能找到对他死心塌地的老婆。现在老婆还是同一个老婆,死心塌地倒也没变,可就是不回家。
方雨来到陆与闻房间前很是犹豫,他在门口站定,刚要敲门,猝然听见里面传来的暧昧的叫声,夹杂轻笑和喘息,他经过人事,不会不知道这些声音指向什么。
方雨脸色瞬间惨白,他分明听到陆与闻的声音,陆与闻像在哄着什么人,那熟悉的语调和亲昵的口吻是多少个日夜萦绕耳畔记住的,他断然不会认错。
陆与闻不会做这样的事,方雨十分肯定,难道陆与闻在他没注意的时候喝了酒?
这部电影虽然没有燚火文化的参投,但燚火文化仍塞了几个演员进来,哪怕明确没有角色只能当替补。
方雨猛然推开门,再把门反锁,他告诫自己不管看见什么都要冷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能接受也能承受。
越靠近里间,笑声和叫声越响,依稀可见床上隆起一团,地面散落陆与闻的衬衫和皮带。
方雨泪眼朦胧,看不清床上的景象,他没敢往前走,僵在原地掉眼泪,甚至不敢发出声音惊动床上的人。
背后突然纳入一个坚硬的胸膛,腰间环着一双手臂,陆与闻的话音自身后传来,“哭什么?以为我在跟别人做?你跟我分手不就代表你同意把我让给别人了,你还哭什么?”
方雨猛地转身,发觉陆与闻上身赤裸,脖颈和胸膛上还有未干的水渍,他把陆与闻由头到脚看了一遍,怔怔地问:“那是什么声音?”
陆与闻走到床边掀开被子,露出被子下揉成一团的大衣和枕头,以及一台眼熟的机器。机器里正传出令人脸红心跳的声音,陆与闻把屏幕转到方雨面前,示意他看。
“不记得了?我们用过的,你自己的声音听不出来?”
方雨怯懦地往屏幕看了一眼,确认是年少时的自己坐在陆与闻腿上,陆与闻舔吻他的下巴和颈侧,一手环住他的腰,一手拧他的胸口。他则仰起头,暴露羞红的脖颈,发出高亢得不像他的叫声。
陆与闻关掉摄录机,将摄录机放回带来的保险箱里,咔哒上了锁,再回身面对方雨,“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出来,这可怪不得我。”
“你带这个过来干什么?被人听到怎么办?”方雨仍带着哭腔,“我以为你被灌了酒,我以为你神志不清了。”
陆与闻问:“你就没想过是我找别人了?”
“可能吗?”方雨惨然地笑,眼睛一眨,眼泪簌簌地掉落,“我知道你不会,你不是这样的人。”
“你知道我不会,你知道我爱你,你知道我没了你这辈子铁定打光棍了,不会再找别人,你都知道,可你还是对我这么狠。”
陆与闻自嘲地笑笑,回到床边坐着,他将大衣拿到腿上抚平折叠,“你回去吧,大衣拿走,我坐一会儿再回去,我们俩都缺席不太好。”
方雨站着不动,无声地掉眼泪,他把手指头放进嘴里啃咬,神经质得像个精神错乱的人。
陆与闻没看他,他的眼泪和双手都变得极其无用,他将双手垂放身侧,无措地搓着衣角,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可他没有弥补的办法。
方雨看着近前的陆与闻,此时的距离比十多年来不得相见的每一天都要近,但他亲手在他们之间竖起了高墙。
他以为那堵墙会保护他爱的人,他愿意拿爱情和唾手可得的幸福去换,可他处理不好,爱人被他伤透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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