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无罪证(88)
孙世斌被法警带走上庭审判的当天,楚行云也在观众席旁听,身边坐着吴耀文,前排坐着吴晓霜。
吴耀文看着被告席上的女婿,眼睛里流淌出经岁月风霜后,浑浊的幽冷。
法官尚在高声宣读孙世斌的罪状和一审结果,楚行云坐在吴耀文身旁,面无表情的听完整个过程。直到中场休息,孙世斌被带入后场,本来就空荡的观众席走了几个人,只剩下这桩案件中的所有当事人。
楚行云扭开一瓶矿泉水递给吴耀文,吴耀文接过去,攒在枯瘦干裂的掌心里,没有喝。
据说吴耀文被开除了,在饲料厂辛勤做工几十年,一朝官司缠身,恶言接踵而至,他彻底的被社会抛弃了。
楚行云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放在他面前,说:“如果有需要,找他帮你安排工作。”
名片上印着肖树的名字,职位是总裁高级助理。
吴耀文的尊严和傲骨早已在被地头蛇驱逐出家乡时,就丢在了沿途路边,接受善意的援助和抚慰,对他来说是唯一的出路。
他向楚行云道谢,然后认真的收起名片,浑浊幽冷的目光移到左前方的一个背影上。
楚行云循着他的目光看向吴晓霜,据他所知,吴晓霜的骗局被拆穿后就没有面对养父说一句话,更是连家都没回。这几日都住在宾馆,他并不知道她对养父是否怀有愧疚和自责,是否在用冷漠的外表来掩饰饱受煎熬的内心,他只知道这个女人太自私,太绝情。
“您很爱您的女儿。”
楚行云对吴耀文说:“但是她并不爱您。”
他看到吴耀文像两口干涸的泉眼似的眼睛里忽然涌出一丝湿润的水汽,道:“是我对不起她,没有保护好她的父母,我想补偿她,把她当做亲生女儿补偿她,但是我没做到,从小给她的物质生活就次于其他人,她并不是想害我,她只是很想要那笔钱。”
楚行云却说:“无论她的出发点是什么,都把您放在填补法律漏洞的第一顺位。即使您将付出自己的名誉和生命,她也不会悔改,或许您能补偿她的物质生活,但您弥补不了她残缺冰冷的内心。生来是毒蛇的人,不会被人心焐热。”
吴耀文貌似听进去了,貌似没有。貌似听懂了,貌似依旧糊涂着。抑或者他很清楚,很明白,他只是做出一副糊涂样,企图守护父女俩残存的亲情。
前排忽然站起来一个人,是吴晓霜。
吴晓霜离开观众席微微低着头,习惯性的把手放在小腹上,径直的朝出口走去。
“我先走了,楚队长,我得把晓霜接回家,她在外面住没有人照顾她。”
他听到吴耀文略显匆忙的说,然后把水瓶还给他,并再次的诚恳向他道谢。
吴耀文在夹道中走向闪现着阳光的出口,走了两步忽然停住脚步,回过身对着楚行云鞠躬到底:“谢谢你们没有追究我前妻的责任。我请求她对警方说的谎言,和我对警方说的谎言,我会用我所剩不多的寿命,怀着愧疚和罪责,尽力弥补。”
目送背了一个世纪兴衰荣辱的老人佝偻着腰蹒跚离开,他心里再次感到一阵似曾相识的哀凉。
孙世斌的一审很快结束了,判刑八年整。
下一场庭审的主角是夏星瀚,但是楚行云没听,他已经取得夏星瀚必死的口供,强|奸加杀人,数罪并罚,死刑难逃。
他审讯犯人的目的从来都不是杀人,而是把魔鬼送到他们该去的地方。
夏星瀚尝过血,他的眼和心已经被血光蒙蔽,从他选择效仿蝴蝶公爵将周思思先奸后杀那时起,他就已经成了另一个蝴蝶公爵。
以暴制暴并不是执法不严下的顽强抵抗,而是寻找一个伟大的借口鼓舞自己与妖魔同化。
法院数层阶梯之上,国徽之下,楚行云站在大门口点了一根烟,随着烟雾悠长的叹出去一口气,静静的抽了半根,随后看到一个女人从路边出租车里下来,身材高瘦,带着墨镜和遮阳帽。
即使看不到她的脸,楚行云也察觉到她身体里散发的幽怨与哀伤,这种气息像一团阴云般笼罩着她,与她如影随形。
他还记得陈萱的样子,和死去的陈蕾长得很像,此时看起来,陈萱身上永远少了逝者带走的生气与活泼。
陈萱埋着头只顾走路,没有察觉从台阶上下来一个男人与她擦肩而过。
贺丞生病了,感冒发烧加上伤口炎症,被他强按在医院输了两天液,昨天才大赦出院。
他这两日忙着写复职申请,忙着开一场场冗长的会议,忙着与法院移交犯人交接工作,一直忙到贺丞出院都没时间看他。
贺丞虽然对他的冷落没说什么,但这厮善于攻心,尤其善于用文火慢烤,住院时每量一次体温每换一次药都拍照留存给他发过去,意图再明显不过——你不来看我?我都快死了你还不来看我?!
楚行云有一次在会议上收到他发来的图片,是他拍的瓶瓶罐罐,还有刻意入境,正在打点滴,打到发青的手背。
楚行云当时就心疼了,贺丞皮肤白,手指修长骨骼精细,他的手一直很漂亮,此时他手背上针眼遍布,血管鼓胀,青青红红的看着好不凄惨,于是在台上的陈词滥调轰炸下,他把手机放在桌子下面开小差回复道——晚上下班去看你。
贺丞回复的很快——你昨天就是这么说的,还有前天。
楚行云眼角一抽,心说这小子当真小心眼儿,尤其是记仇的本领,简直到了吹毛求疵睚眦必报的地步,回想起昨天一时疏忽没接到他的电话,等得闲了给他回拨回去,这位爷已经摆起了谱,端起了架子,说起话来冷言冷语对他爱搭不理,真真比小满还难哄。
他不敢怠慢,连忙道:今天一定让你看到我。
岂料,他刚说完就食言了,因为领导请参会人员聚餐,没人敢不去,才复职不久正处风口浪尖上的楚行云也不敢不去,说到底江召南的死他得分摊责任,最近谣言四起说他弃了贺家转投江家,弄死江家子弟都落了个囫囵外加官复原职,也有人说他和郑西河打暗战,手段更高一筹将郑西河败走,从此银江市刑侦队唯他独大,不日或高升公安厅。
总之楚行云在逝去不久的漩涡里全身而退,且根骨未伤,让许多人觉得不可思议,都认为他不是抱稳了贺家,就是抱稳了江家,只待一场东风起,他日定将扶摇直上九万里。
这些流言他早有耳闻,且心知肚明,但他过耳不过心,照例没往心里去,但是场面工夫必须做足,才答应了贺丞要步步斟酌,小心行事,无论饭局上风云多么诡谲,他都得和大部队保持一致才行。
台上领导声情并茂的说出一座酒家的名字,台下参会人员捧场的发出雷鸣的掌声,楚行云差点在掌声中死过去,垂着脑袋千不是万不是的给贺丞赔不是,说:刚才我说什么?明天一定让你看到我!
贺丞:......你是故意的。
乔师师老早就注意到他拿着手机摸鱼开小差,不知道在跟谁聊天,于是用胳膊肘撞了撞他的肋骨,边鼓掌边低声问:“干嘛呢?”
楚行云糟心的扶着额头,一脸的哭笑不得外加摇头叹气,想了半天,叹了口气说:“哄媳妇儿。”
乔师师:......
诡异的沉默了片刻,随后这妮子就癫狂了,楚队正在谈恋爱的消息从她为起始,传便了从在座的市局参会人员,像一阵风一样准确无误毫无偏差的吹到了每一位同事的耳朵眼里。
楚行云发觉到异样时,他已经成为来自四面八方如狼似虎的旁观群众那欣慰又激动的眼神扫射中心。
每个人都像亲娘嫁了女儿那么热情又亲切。
楚行云:......
他们的人坐的很分散,人数虽然不多,但辐射范围很广,乔师师是怎么做到把消息传递给他们每个人的?其他人就算了,坐在最后一排犄角旮旯里与扫把水桶为伍的赵峰方圆两米都没有自己人,他又是怎么知道的?还把巴掌拍的像海狮。
楚行云就在雷霆掌声中,来自同事友爱热情的目光注视下,默默的黑了脸。
走出会场,楚行云立刻被十几人团团围住,以乔师师和赵峰为主力军叫嚣着要他把嫂子带出来,兄弟们不挖墙角只饱眼福,赵峰更是再次学海狮式欢呼鼓掌,扯着脖子喊:“你终于脱单了啊队长,小的们等这一天等的好苦!”
他们这边拉帮结伙沸反盈天,吸引其他警局参会人员频频回头,连会议高台上的孙书记都惊动了。
孙书记踱到他们身边,笑着说:“很精神嘛,年轻人。”
楚行云用拇指和食指卡住赵峰的脖子防止其出言不慎,陪着笑道:“瞎闹,瞎闹。”
随后孙书记点了他一下,说:“待会儿和你喝两杯。”
酒席一直从傍晚六七点开到凌晨两三点,他被两位领导堵得死死的,想早走一会儿都不行,酒桌上的人换了一番又一番,酒菜撤了一次又又一次,纵使他酒量好,也被浓重的烟酒味熏醉了七八分,像个陪酒的小|姐一样一直作陪到最后,直到领导们尽了兴,才重获自由。
还是乔师师把他送回家,临走前提醒他明天孙世斌和夏星瀚明天上庭受审。
从法院出来,也到了和贺丞约定的明天,贺丞昨天出院了,现如今在家候着,数着时间掐着秒等他露面。
楚行云回到局里打算再赶半天工,但坐在办公室总有些心不在焉,直到第三次从手中的文件中分神,看向墙上的指针时,指针已经逼近了规定的下班时间,于是把文件潦草一收,拿起外套准备回家。
在办公室门口撞见了推门而入的傅亦。
傅亦看到他,眉心一扬,扶了扶眼镜,笑问:“下班?”
“下班。”
楚行云按住他的肩膀抬脚往外走,却听傅亦叫了他一声。
傅亦温厚的笑道:“听小乔他们说,你处对象了?”
楚行云愣了一下,嘬着牙根恼道:“这傻妞儿整天没正事干吗?!派她出差!”
傅亦的眼神有些玩味的瞅着他,温声细语道:“你急什么,又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在传,连杨局都在问你的女朋友是谁。”
楚行云顿时觉得他们这栋楼简直是一个八卦集散中心,歪风邪气就是被乔师师一手引领的。
此时杨开泰并着科员小姑娘从他办公室门前经过,杨开泰看到他,很是热情的朝他跑过去,从兜里摸出什么东西塞到他手里,活泼洋溢道:“队长,这是我爸让我转交给你的门票,说你约会用的着,你好好用啊。”
说完和小姑娘走了,一路上还在嘻嘻哈哈嘀嘀咕咕的。
楚行云沉着脸把两张门票看了一眼,顿时啼笑皆非,杨局真是老糊涂了,竟然送他两张凯迪拉克秋季新品展销会入场券,带姑娘去看车展的只有两种男人,一种是炫耀财力用言语暗示那款车形更适合车震的花花公子,一种是缺乏财力用言语暗示对方最近脚力不济需要更换坐骑的小白脸。
虽说贺丞不是姑娘,但是带他看车展同样怪异,因为楚行云以前看车展一半是看车一半是看车模,现如今车模最好不要看了,车看了也没用,他又买不起。
傅亦也看到了门票背面彩印的火辣美女,扶着镜框笑道:“的确不适合你们去。”
楚行云说那可不是,然后把门票揣了起来,忽然咂摸出刚才傅亦的话有些不对,转过头一脸探究的看着他。
傅亦认真的给他建议,道:“你的兴趣爱好这么缺乏,和贺丞出去最好还是听他的。”
楚行云似惊似吓的看着他:“操——你都知道?”
傅亦有些无语,心说我可没有你那么迟钝:“你们上次在车里那么明显,还用猜吗?”
楚行云稍微一回想,就想起他说的是那天,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又一想,他的男朋友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更没犯了那家王法,干嘛要小心翼翼躲躲藏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