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的是,小男孩并没有抗拒,他只是在宋野城刚刚触碰到他的瞬间条件反射般缩了下脖子,随后便再没有挪动过,就那么静静眨着眼,任凭宋野城一下下轻柔地、安抚似的抚摸着他的发顶。
*
镇医院,医生办公室。
窗外已经一片漆黑,头顶的日光灯传出嗡嗡的电流声,偶有几只飞蛾撞在灯管上,窸窸窣窣扑出细微的响动。
因掉漆而略显斑驳的办公桌前,头发花白的老医生并没有对在这穷乡僻壤见到秋明月这样的大明星表示意外,他只是一丝不苟地戴着老花镜确认了一下手中的检查报告,而后便转向宋盛夫妇反馈起了检查结果:
“这孩子被车撞到的部位是大腿外侧,但因为你们车速不快,撞击并不严重,只产生了一些青紫和淤血。”
“至于他手脚上的那些伤口,也大多是擦刮出的皮外伤,伤口都不深,没有伤及筋骨,经过消毒止血已经问题不大。”
听到这个答案,宋盛夫妇都稍稍松了口气,但却发现老医生的表情有些严肃,像是还有什么话没说完。
“是还有什么其他问题么?”宋盛追问道。
老医生凝重地点了点头,蹙眉道:“这孩子不仅严重营养不良、贫血,身上还有很多旧伤,有的是淤青,有的见了血,见血的那些伤口有一部分已经结疤甚至产生了增生,还有些像是近期才刚刚出现,愈合效果都不是太好,可能是因为反复开裂或二次伤害……”
*
医院空旷的走廊中。
清冷灯光下,宋野城抱着小猫跟在父母身边,忍不住问道:“妈,他会不会是因为经常被父母打骂,所以离家出走了?”
老医生的那番话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家暴,即便是年少的宋野城都很快产生了这种猜测。
宋盛夫妇也是一样,但猜测毕竟只是猜测,没有证实之前做不得准。
秋明月抬手捏了捏他的后颈:“不知道,等会先问问他吧,看看能不能联系上他父母。”
宋野城轻轻点了点头。
*
病房里。
换上病号服的小男孩已经比先前干净整洁了许多,他的手上扎输液针,但却依然维持着环抱膝盖的姿势,后腰抵着床头的铁栏杆,整个人都显得孱弱且戒备。
宋盛和秋明月并排坐在墙边正对着床尾的长椅上,宋野城则抱着猫坐在一旁空着的另一张病床边。
“你叫什么名字?”秋明月轻柔地问道。
小男孩抬眼朝她看去,很快又像是被她的精致容貌晃到了似的,飞快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了脚前的床面,小声嗫嚅道:“铃铛……”
彼时宋家三人都以为他说的是“林当”,自然而然便默认了他姓“林”。
“你家住在哪里?”秋明月继续问道,“是和爸爸妈妈吵架了,从家里跑出来的吗?”
小男孩静默了半晌,终于摇了摇头:“我没有家,也没有……爸爸妈妈。”
三人都是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宋盛很快追问道:“那你平时都住在哪?”
小男孩似乎不是很愿意回答这个问题,抱着膝盖犹豫了很久,才像是避无可避般吐出了几个字:“……安康之家。”
这四个字一出,宋盛和秋明月似乎终于明白了他会营养不良的原因——
安康之家是安康集团创设的慈善项目,算是一种民办的孤儿院,原本创办的初衷是分担贫困地区社会福利院的压力,但近些年由于集团本身经营不善,投入到慈善项目的资金越来越少,很多偏远地区的安康之家都已经出现了工作人员不足、孤儿衣食短缺的状况。
但是……
“那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宋盛问道。
就算资金不足,孤儿吃不饱穿不暖,也不该出现这样伤痕累累的情况,这让他不得不产生了一些负面的猜测:“安康之家有人打你们?”
小男孩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一下,像是被他的问题触碰到了某个开关,环抱着膝盖的双臂颤抖着缩紧,如同一只受伤的雏鸟,只想把自己藏进稚嫩的羽翼中。
他这反应几乎无声地验证了宋盛的猜测,他忍不住和秋明月对视了一眼,两人面色都如出一辙地凝重。
坐在邻床的宋野城也皱了皱眉,起身走到小男孩床边坐下,低头看着他颤抖的眼睫,抬手轻柔地摸上他的后脑:“你别怕,我们会帮你的。”
明明他也不过十多岁,按理说尚不具备救人于水火的能力,但他会说出这话并不是因为年少轻狂,而是宋盛和秋明月多年以来的表率给了他无比强大的底气,他知道遇到眼下这种情况他们一定不会置之不理。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语气太过坚定,小男孩仿佛真的受到安抚般渐渐镇定了下来,缓缓抬起眼睫看向他,像是在做最后的求证。
宋野城对他笑了笑,再次肯定道:“别怕,只要你说出来,我们一定会帮你。”
小男孩静静盯了他好一会儿,终于像是卸下了最后的防备。
他抿了抿干裂的嘴唇,重新垂下眼睫,极其小声地说:“是……刘老师,他总是……让我们去他宿舍,陪他……‘做游戏’。”
彼时尚且年少的宋野城并没能第一时间理解这话里令人头皮发麻的含义,他正等着小男孩继续往下说,就听宋盛在他身后突兀地喊了一声:“阿城。”
宋野城疑惑回头,只见宋盛和秋明月的脸色都十分不自然,刚刚喊完他的宋盛对他扯出了一个略显尴尬的笑,故作随意地道:“要不你先出去待一会儿,让我和妈妈跟他单独聊聊?”
宋野城敏锐地意识到了他们似乎是想支开自己,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却还是选择了相信他们有自己的理由。
于是他点了点头站起身,又不放心似的弯腰安抚了小男孩两句,这才抱着小猫暂时离开了病房。
那天宋野城独自在医院走廊里等了很久,他不知道病房里后来又发生了怎样的对话,也没有阳奉阴违地刻意去窥探,直到几年以后,日渐成熟的他终于隐约理解了小男孩话中暗藏的肮脏内情,宋盛夫妇才将事情的全部真相告诉了他:
小男孩口中的“刘老师”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老师,他甚至都不是安康之家的正式员工,而是因为资金不足、在当地以包吃包住的低薪聘请的兼职护工。
他在安康之家兼职了数年之久,期间频繁借职务之便以“做游戏”为由诱哄那些年幼、残障或智力不全的孤儿为他满足变态扭曲的需求,而如果孩子不从或反抗,就会遭到他的殴打和凌虐。
小男孩是孤儿院里为数不多的身体和智力都健全的孩子,在发现了“刘老师”的恶行后,他曾尝试过揭发和求助,但彼时管理混乱的安康之家早已不剩几个话事人,就连名义上的院长也懒于干涉,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潦草敷衍。
于是年幼的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恶魔一次又一次伸出魔爪、肆无忌惮地摧残着他们,他曾拼尽全力阻挠过、对抗过,但却根本是螳臂当车,永远只能落得遍体鳞伤的下场。
终于,在经历了无数次反抗被殴打的伤痛和求助无门的绝望后,他在那个仲夏的傍晚不顾一切地偷逃出了那地狱般的牢笼,一路跌跌撞撞翻山越岭,在倾盆暴雨中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攀爬上了那道通往盘山公路的陡崖。
命运的齿轮铿锵转动。
令两条原本平行的轨迹轰然相撞。
它以一场突如其来却又有惊无险的车祸创造了一次相遇,用一束本该昭示着凶险的车灯,照亮了孩童黑暗绝望的前路。
*
那天之后,暑假剩下的时间里,宋野城一家都没再离开过那座边陲小镇。
宋盛和秋明月如同宋野城答应小男孩“我们会帮你”的那样,立刻动身前往他所在的那所安康之家,彻查起了它阴暗不堪的过往。
而宋野城则留在了群山环绕的小镇里,陪那孩子一起等待着处理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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