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一片羽毛。
就要乘着秋风飞走了。
*
医院值班办公室。
宋野城早在听到那句“我有点累了”时就已面色微变,而一旁的左鉴清也是一样,在听完后面几句对话后,再也忍不住打断道:“他这话什么意思?我怎么听着感觉像是……”
他往旁瞥向宋野城,很快从他紧皱的眉头和担忧的目光中看出了与自己同样的惊疑。
江阙那番话实在太像是告别,而那份赠与合同……简直就像在处理遗产。
贺景升看着二人的反应,不禁苦笑了一下:“你们都听出来了对吧。”
他的表情带着些许自嘲,道:“可我当时是真的蠢,压根就没听出那一层,我还生气他跟我这么见外,朋友之间帮点忙居然还要跟我扯什么报答。”
江阙这些年来给他的印象一直是沉稳的、坚韧的,有时甚至是强大的,所以在听到那番话时,惯有的印象令他压根没往别的方面想,理解出的全是字面意思。
贺景升兀自懊恼了一会儿,而后才接着先前被打断的地方,话锋一转道:“不过还没等我跟他掰扯几句,他的手机就响了。”
死神奏响的旋律总是大同小异。
当那串铃声在寂静的墓园中响起时,就如一年前的清晨、扰人清梦的源头一样,只让人觉得突兀刺耳,却未能让人预料到它代表死亡的寓意。
直到江阙接起手机,在听见对方的话语时僵立原地,直到电话挂断,他愣愣看向屏幕上的时间、梦呓般转述了电话的内容,贺景升才意识到这是怎样的一种噩梦重演——
与去年一模一样的日期,几乎连时间都分秒不差,江阙接到了一通来自交警的电话,获悉了一场突发的车祸。
一切都像是往昔复刻。
就连他们赶往现场的过程中,敲击在挡风玻璃上、酝酿许久终于倾泻而下的大雨都在尽职尽责地扮演着当初的角色。
闹市马路,围观人群。
封路的警戒线,闪烁的警灯。
场景明明是不同的,可却又那样诡异地似曾相识。
尤其是当那辆停在马路中间的公交车上印着的巨幅广告映入眼帘时,刚抵达现场的二人都忍不住唰然止步,感受到了一丝时空错乱般的震颤与悚然。
但贺景升没有想到,这竟然还不是全部。
去年的今天,死在车祸中的是江抵,叶莺作为家属,将所有怒火都发泄在了江阙身上,将他斥为罪魁祸首。
而今倒在血泊中的人换成了叶莺。
贺景升原以为至少当初那番强加其罪的剧情不会再上演,却没有料到,命运就连这一幕也要“完美”复刻——
倾盆大雨下,混乱围观中。
叶莺的父亲怀抱着女儿已经被确认死亡的尸体,而她的母亲则哭喊着扑过来,疯了般撕扯住江阙的衣襟,声嘶力竭地将所有恨意化为尖刀,狠狠捅向江阙的心脏:“都是你……都是你!你从一开始没安好心,装什么孝子照顾她养病,你就是恨不得她去死——!”
“他们俩作了什么孽要收养你,把你带回来养这么大,结果养了个祸害!你害死一个还不够,非要让他们死绝了你才满意!”
“你就是个畜生——!”
她手中的动作远没有当初的叶莺激烈,可口中的怒骂却比当初叶莺所说的更为诛心。
贺景升听得满腹恼火,却又没法对一个刚刚丧女的母亲恶语相向,只得咬牙把她攥着江阙衣襟的手掰了开去,拽着江阙避远了些。
“你别听她胡说,”贺景升愤愤道,“她说的那都是什么屁话,这跟你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江阙并没有应声。
那天的他沉默至极,从始至终都未曾给过一句回应。
他没有说“我没事”,也没有故作不在意,只站在滂沱的雨中,任凭雨水从发梢滴落,神色无悲无喜,眼中也无光亮,看不出一丝情绪起伏的痕迹。
他依然像是一片羽毛。
却好似不会再乘风飞走了。
而是被雨水困在了湖面,一点点淋湿渗透,逐渐重若千钧,逐渐轻缓下沉,即将沉入黑暗寂静的湖底。
那天的最后,叶莺的尸体被殡仪馆的车拉离了现场,她的父母也跟车离去,而江阙作为名义上的直系亲属,被交警带回了交警大队,和贺景升一起从那一路段的监控录像里得知了事故发生的详细经过——
叶莺是自己冲向那辆车的。
按照时间推算,她应该是在江阙出门后不久就离开了家,抵达了那个路口。
她在那个路口站了很久,却既不过马路也不离开,就只是那么站着,目光所看的方向似是对面邮电大楼顶上的时钟。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当分针跳到某一时刻时,她收回目光扭头望向了马路,然后就在短短几十秒后,她毫无征兆地冲了出去,仿佛早已选定好般、冲向了那辆正常行驶的公交车。
撞击,飞落,翻滚。
当场身亡。
这段监控已经足以证明叶莺是自杀,只是交警并不清楚她在自杀前为什么望向时钟,也无法确定她究竟是特意选择了那辆公交车,还是只是随便选了一辆。
交警不知,可江阙和贺景升却都是清楚的——因为那个时间点正是去年江抵撞车的时刻,而她选择的那辆公交,有着和去年的广告牌相同的海报。
她在不遗余力地“旧事重演”。
以死亡为落幕。
这或许是出于她对江抵的感情,将这当做一场殉情的仪式,又或许只是为了表达尚未散尽的恨意,临终也要用这重演给江阙最后一击。
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无论她自杀的真正用意是什么,只要能确定是故意撞车寻死,在交通事故责任认定中就需要承担主要责任。
况且在这次事故中,公交司机正常行驶,撞车后立即报警施救并保护现场,并未做出任何违规行为,所以叶莺不仅是主责,还是全责。
在确定了公交司机无须承担任何责任,且车上乘客也无人因事故受伤后,江阙这才好似稍稍松了口气。
但他却并没有就此翻篇,而是从钱包里拿出了一张银行卡,托办案交警转交给公交司机,作为对方的精神损失费。
交警不禁有些愣怔。
事发后胡搅蛮缠、强行索赔的死者家属他见得多了,却还从没见过这样不仅不纠缠,反而主动对对方司机提出补偿的,一时间倒有些始料未及。
他在愣怔,但一旁的贺景升却全然能理解江阙的用意——
叶莺的自杀对正常行驶的公交司机而言根本就是无妄之灾,哪怕他无须承担半点责任,可撞死人的心理阴影也已足够伴随一生。
或许通常在同类事故中,他明明作为受害者还要面对死者家属的纠缠索赔,甚至还要被交警劝上一句“对方人都死了”,最后不得已只能吞下哑巴亏。
但江阙显然并不认为这是理所应当。
他可以忍受叶莺对他的迁怒、报复甚至虐待,却不能漠视一个无辜者遭受牵连,既然伤害已成既定事实,那他能做的也唯有尽力弥补。
那天从交警队出来时,天色已经昏黑。
雨幕依然没有消减的趋势,仍在屋檐外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江阙站在门口的长阶顶,摸出手机不知摆弄了些什么,而后转头对贺景升道:“最晚的航班是八点,我帮你定了机票。”
贺景升愣了一下:“那你呢?”
现在叶莺已经离世,在他看来,困住江阙的枷锁已经不复存在。
况且今天从事故现场离开前,叶莺的父母还丢下了一句“我们永远不想再看见你”,这也就是说江阙连叶莺的后事都不用再插手,也就根本没有继续留在苏城的必要了。
江阙望着屋檐外阴沉的雨幕,也不知想了些什么,半晌才轻声道:“我想睡一觉。”
他的嗓音虚弱而疲惫,贺景升瞬间意识到他这一年来可能都从未睡过一个好觉,如今难得不会再被任何外力干扰,他的确应该先好好休息调整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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