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节目叫《今日聚焦》,做人物访谈的,如果你真有冤屈,可以告诉我们,”任南野抬起双臂,主动暴露了自己的无害,他一步步接近他,“媒体人也分很多种,一种是为热度和收视率,另一种是为真相。我对那点可怜的流量没什么兴趣,但是故事背后的曲折才是我来到这里的原因。”
任南野并不着急,他听到了炮声,正掏出怀揣已久的糖果,打算慢慢融化迟斌的固执,他的语气,眼神,甚至动作,都让他看起来无比真诚。
迟斌看了眼任南野,又看了眼依偎在脚边的虎牙,嘴唇翁动,心里有了一丝动摇。
虎牙的腿还在流血,染红了一小片皮毛,宋玉风把背包里的药箱抛给任南野。
不用说话,但任南野明白他的意思。
任南野走到迟斌身旁,首先表示自己并无恶意,找出棉签和碘酒,一边帮虎牙包扎伤口,一边跟他闲聊。
任南野和他聊电视冲击纸媒,尼尔·波兹曼以自省批判的方式写下《娱乐至死》,又聊如今的新媒体卷起时代浪潮,媒体人的生存环境以及在万恶的流量资本面前,如何保持清醒独立的态度。
说这些,他并不期待迟斌能理解其中深意,他只是想要告诉他,《今日聚焦》和别的节目不一样。
寻找真相和独立思考,是《今日聚焦》的底线。
听完,迟斌看任南野的眼神有了变化,扪心自问,他确实想洗掉脏水,想澄清误会。
不为旁人,但为自身。
片刻后,迟斌迟疑的问:“你保证真的不会乱写么?”
糖的甜化开,同时融化了迟斌的偏见。
任南野真诚的笑道:“我保证。”
第38章 罗生门
摄像机架好,红点开始闪烁的那一秒,迟斌眼神就不知道往哪放。
宋玉风看出他不自在,转头对范小西说:“拍远景,后期用旁白处理。”
小组成员自有默契,有些事不用过多解释,范小西在这件事上很灵光,他乖乖的抬着摄像机挪位置,镜头架到了家门外,此时的取景框里是一团微弱的火光和两具稍显模糊的影子。
迟斌侧头,沉默地点了支烟。
新闻采访里出现这样的镜头其实并不适合,但摄像机架得远,他指尖的橘红就变成了火堆旁的花边点缀。
任南野坐在迟斌对面,听他磕磕绊绊的讲那个被媒体曲解,被世人误会的故事。
迟斌是乡里出来的大学生,90年代那会算是稀罕物种,乡里乡外都知道有这么个争气的小伙。
高考结束,他上了二本线,选志愿时父亲希望他读金融或法学,将来有一门手艺,不至于饿死。
但迟斌心中一直有个画家梦,他不顾父亲反对,毅然选择美专学院,两人都是驴脾气,互不相让。
而后情况愈演愈烈,父子变得形同陌路。
迟斌读书的时候非常努力,大学靠全额奖学金支付学费,但画材费和书本费是硬性开支,再加上培训和伙食,他每个月的花销都不小。
梦想昂贵,道阻且长。
贫穷的自尊心让他没办法向关系僵硬的老父亲要钱。
学校正巧开设了兼职渠道,很多学院都在招收人||体模特,一小时50块,迟斌看见启事,报了名。
这是他噩梦的源头,他当时并不知道这个选择会改变他的一生。
兼职在每周三和周五,每次三个小时,他有时穿一条短裤坐在台上,有时什么也不穿。
迟斌相信,在美术生眼中,他们看到的并不是裸|、露,而是线条的走向,美感以及骨骼构造。
画画的除了学生,还有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副教授,他保养得极好,身形不高不矮,银边细框的眼镜底下是一双浅褐色的瞳孔,为人谦和有礼,能画一手好素描,落笔生花。
出事的那个周五,迟斌照例去到教室,但除了副教授没有任何一个学生。他感到有点奇怪,但基于职业素养,他还是敬业的脱掉衣服,坐去正中央的讲台上。
深秋露重,风刮得窗户呼呼响。
副教授作画的表情认真,他看眼迟斌,低下头去,再看一眼,又低下头去。来来往往似乎不满意自己的画作,他开始跟迟斌商量换个姿势,从侧坐到正坐,直到他说打开|||腿,迟斌才意识到不对劲,但来不及了。
那厚实镜片下的眼睛骤然发亮,他嘴角擒着笑,狼扑而来,以压倒性的力量困住迟斌。
迟斌同为男人,却第一次知道,被恶意控制的人力气有多大,任他怎么反抗也推不开。
他吼叫,挣扎,撕咬,与那教授缠斗,像两头搏击的狮子。
最后,他遍体鳞伤的逃脱,伤了小腿,造成终身残疾。
迟斌到教务处告发副教授,但校领导都不相信他的一面之词,迟斌提出察看监控录像,那么巧,教室里的录像设备受损,所以什么也没拍到。
他带着伤,失望离去。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没过多久,学校开始传出风言风语,有人说迟斌是gay,有人说他不知廉耻,污蔑一位品德高尚的教书先生,也有人说他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
谣言是一种变相的谋杀,像瘟疫般迅速蔓延了他整个大学生涯,几乎淹没了他。
迟斌受不了了,选择退学。
他从穷乡僻壤里走出去时万人欢送,带着瘸腿和伤痕回来时无人相迎。
小村子里消息闭塞,谁家鸡狗打架都是大新闻,更别说因为丑事被逼得退学回家的迟斌,一时间,他成了肮脏的,污秽的代名词。
老父亲觉得丢脸,气得一病不起,三个月后就撒手人寰了。
迟斌陷入了人生的困境,惊恐害怕之下他只能逃避。迟斌开始酗酒,试图用酒精麻痹自己。
任南野被柴火熏得呛,他清清嗓子:“你为什么不告他?”
“为什么?”迟斌冷哼一声,“我曾经向法院提起诉讼,性||侵属于刑事案件,从侦查开始,到审查起诉,再到一审花销都不小。”
迟斌粗鲁地抹了把脸,死盯着任南野:“我没钱,拿什么告?”
任南野直直的迎着他的目光,没回话。
须臾后,任南野又问:“怎么会想到去登山呢?”
迟斌吸了口烟,偏头搓着腿脖子,烟圈在他侧脸画了一条弧线,以至于看不清他的眼。
沉默良久,迟斌才说:“登山视频是假的。”
任南野张了张嘴,好半天没说话。
白汽缭绕,迟斌被烟熏得眯起眼,从视觉上看,总感觉他眸里有水光。
“我越想越恨,恨那个人渣毁了我的人生,我在微博上写下全部的事发经过,但过了很久也没溅起什么水花。后来《掌上天下》看到我的博文,就找到了我。”
任南野立即嗅到了他话里隐藏的信息,开门见山的问:“你和掌上合作了?”
“是。”迟斌点了点头,实话实说:“他们说新闻需要包装,有噱头才能引起关注。”
任南野嘴角扯开讽刺的弧度,心里暗骂狗屁。
如今流量当道,他当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无良媒体的营销手段不外乎几点,猎奇的标题吸睛,输出情绪带节奏,或者故意引发负面舆论,再进行下一步引流。
迟斌烦躁的抓头发,眼底泛起血红,说:“掌上答应过我,只要把新闻的热度炒起来,就会帮我找律师,向那人渣讨回公道。”
任南野凝眉弓身,双掌撑在膝盖上。
“我承认,视频是后期合成的,我没登过珠峰,”烟快要燃尽,迟斌用粗糙的手指头捻灭,颤抖的说:“但我在镜头面前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指的是他遭高校副教授侵||犯的事。
“钱呢,”任南野一针见血的指出关键所在,“被掌上卷走了。”
迟斌没料到网上会有那么多人捐款,他也不知道那是掌上真正的目的。
“不知道,也许吧,”迟斌的脸映在火光中,眼底有了泪光,“上了热搜以后,我想趁着热度打官司,但掌上不答应,我们争执了很久,没谈拢,合作就中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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