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爷(7)
于公于私,都十分说不过去。
温信阳虽生了副不食烟火的冷漠面孔,但脾气并不算好,如今耐心全无,也不管池云非在背后熟睡,径直翻身下马,害得池少爷差点一个跟头摔下马来。
温信阳只伸手托了他一把,令他不至于摔个头破血流,便在马下扯着缰绳冷声道:“下来。”
池云非揉揉眼睛,猫眼里蓄起一汪水雾,看着无辜得很。他在马背上茫然坐着,低头同月下将军对视,嘴唇弧线明显,唇峰微凸,是个不笑也笑的可爱模样。
温信阳收回视线,懒得再催他,转身两步上了台阶,让门房开了小门,将池云非领进去。
看门的小厮裹着棉衣,头戴帽子,睡得正糊涂,一眼瞧见温信阳先是愣了半天,再看到马上的少爷,整个人都惊了,睡意全无地低喊:“我的祖宗喂!”
温信阳头回听下人把主子喊“祖宗”的,眼皮跳了两跳,就见小厮冲出门去,小心地将池少爷扶下来,池少爷还没睡醒,又有赖床的毛病,干脆又靠在小厮身上睡过去了。
小厮一头冷汗,对温将军道:“多谢将军送少爷回来……”
“带他回去,此事莫要多提。”
“是是!”
温将军不打算追究少爷宵禁时私自外出的罪名,小厮自然也松了口气。否则牵连起来,他也免不了挨一顿狠罚。
送走将军,小厮小心地将人扶过月门,先让少爷在小竹林外石凳上坐了,再忙去叫来少爷院子里负责起居的丫鬟,两人悄不作声地将少爷送回了屋内。
一连几日,池云非再没往外乱跑,只数着成婚的时间过日子。
他亲自收拾好了行李,又点了几个要陪嫁去温家的丫鬟仆人,再亲自同爹娘讨了“嫁妆”清单,一一核对过,还难得去书房找了他爹,问清了温家人的喜好憎恶。
池太太看着小儿子忙得跟个陀螺似的,还拿小本本记下了温家人的生辰,不可谓不用心了。她心里也是松了口气,有些怅然又有些欣慰。
池老爷见小儿子近日终于像模像样了些,脸上也和缓了许多,耐着心地跟池云非解释温家和池家如今的关系,希望他能正视两家联姻所带来的益处,以后在温家谨言慎行,不仅是为池家,也是为他自己。
“温家世代效忠朝廷。”池老爷负手站在窗前,道,“其积累的人脉资源不是你我所能想像的。若不是你喜欢男子,我也不愿让你以男儿身嫁入温家。虽说从前朝以来便盛行男妻男妾,但说到底,男儿志在四方,非笼中鸟雀……罢了,我看你也不稀得听我说这些。”
池云非确实不稀罕听这些,在他看来,什么“志在四方”又不是他的志向。何人喜欢做何事,想做何事,又何需他人置喙?
以前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得过且过,现在他就想和喜欢的人待在一处,日日相见,别说这是什么“小家子气”的想法,不似个男人,他偏就喜欢,同他人何干?千金难买他池少爷高兴!
池老爷太懂自家小儿子的心思了,也不说废话:“你且记住,温司令甚是重礼,去了之后不可同在家中一般没大没小;温太太倒是个好相与的,但她厌烦不知进退之人,也不喜欢小聪明过多,你性子坦率真诚,同她应当能相处得很好,再不济,也还有你娘帮你说话,她同你娘关系不错。以后有何不懂的,记得先问过你娘。”
池云非老实点头。
“信阳是个数一数二的好孩子,他品性不坏,待你自不会差到哪儿去。你却不能任性妄为,欺负人家老实,也别把你和那些狐朋狗友玩得一套放人家面前去,不够丢人的。”
池云非想起温信阳冷淡的“胡闹”二字,撇了撇嘴。
“还有……”池老爷沉默了片刻,知道这事瞒不过去,只得道,“信阳是家中独子,必须得留下后人。这你该明白吧?”
“知道。”池云非倒是能理解,“爹,温司令不愿掺和进郑总统的野心里,有意退避,为了不同郑家联姻,才想了娶男妻的办法,这我早就知道了。不过爹,温信阳当真喜欢男子吗?”
池老爷其实也说不准,他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好一会儿才道:“有个事我得先同你讲明……你娘怕你惹事,说是等你进温家后再提,但我认为,此事还是得先让你知道。”
池云非茫然:“什么?”
“温家怕夜长梦多,信阳十七岁时温司令便招他回国抬了房姨太太。那林氏家中有个亲近的表兄弟,是封城守军里的人,林氏的爹也是封城军需的会计,官职不大不小,要说有权也没多少权利,正是需要往上爬的时候。女儿能进温家做姨太太,对他家而言算是莫大荣耀,此事于温家、林家都没什么后顾之忧,也不会招来不利的把柄,是个合适人选。”
池云非先前不愿嫁,自然没有过多了解过温家的事,如今一听整个人就愣了:“什么?他有姨太太?她叫什么?”
“林子清,比信阳小一岁。”池老爷道,“温信阳十七岁纳了她,十八岁有了孩子。孩子叫温念炀。”
池云非:“……”
池云非登时脑中轰然一炸——知道温信阳是独子,非得留下子嗣不可是一回事,知道实情却又是另一回事。
他胸口里酸酸麻麻的,一时不知自己想了些什么,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池老爷担忧地看他:“你若不喜欢他,嫁过去也是为两家利益,你日后大富大贵,一辈子不用吃苦受累,倒也是好事。可你若……”
若池云非动了真心,那嫁过去便是活生生的受苦。
池老爷这几日见他认真待嫁,明明应该欣慰,却又糟心了起来。
池云非很快回神,大大咧咧地嗨了一声:“若我真的喜欢他,那便是非他不可。爹还能退婚不成?事情都说好了,如今也没有退婚的道理了。”
池老爷垂下眼眸,叹了声气。
池云非也不是真笨,脑筋一转便明白了:“什么夜长梦多,不过是温司令怕有一日娶了男妻,温信阳又是个正直的性子,万一动了真心或者有别的原因,不愿让男妻难过,不肯纳小了,到时候头疼的就是温家了吧?”
所以他才急着给温信阳先抬了姨太太,把子嗣留了再说,以绝后患。
真正是铁腕手段。
池老爷没吭声,也算是默认了池云非的想法。
池云非沉默了片刻,拿衣袖掸了掸裤边,抱着自己的小本本起身道:“我知道了,爹放心,我不会惹事的。再说我一个男人,难不成还要去跟她一个女人斤斤计较吗?孩子有就有了吧,也免得我以后总想着哪天还得有这么一遭。”
只是,既然温信阳能留下子嗣,那他还能接受男人吗?
若是原本就不喜欢男人呢?
池云非终是没敢问,心里像是扎了根刺,不拔也疼,拔了也疼。
半月后,良辰吉日,池云非便揣着这根刺上了挂着红绸的白马,跟着一路吹吹打打好不喜庆的乐队,就这样嫁进了温家。
第8章 成婚
池云非不是女子,自然没有什么八抬大轿十里红妆,他穿着喜庆的大红袍,胸前同新郎官一般挂着红绸,骑在毛皮发亮的高壮大马上,前头乐队奏得欢庆,后头跟着送礼的长长队伍,他钦点的几位“陪嫁”丫鬟仆人跟在旁边,也是难得的一身新衣红妆,面容带笑,一片热闹气氛。
前头有小童撒花瓣,路上行人纷纷围观,撒出去的花和糖果被路边的小孩儿一窝蜂抢了去,几个大孩子带着小孩子,手拉着手,互相攀扯着衣摆,就这么跟着队伍又唱又闹。
池云非一路想着心事,倒是忘了要紧张,等到了粗大的泡桐树下,那树梢上早早被温家人挂满了红绸带,在高处还挂着一些红包,算是赏给路人的。几个大小孩儿正努力想爬上树去摘红包。
满枝头飘红的泡桐下,温家的迎亲队伍肃然整齐而立,前面几个穿铁灰色军装的小兵,后头跟着骑黑头大马的新郎官,再后头则是礼兵扛着枪,肃然的气氛令围观的人都不自觉压低了声音,不敢继续跟着吆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