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爷(67)
一曲终了,池云非将暖炉塞给丫鬟,主动鼓掌。
白老爷子也笑呵呵地鼓掌,回头见了池云非,招手道:“云非啊,来来,谈完事了?”
池云非自然不会在外人面前提起白煌,只点头道:“是,谈完了。明儿我还来,再给您老带一筐鲜鱼来,那东西得冰湖里现抓,一次不能抓多了,吃多少抓多少,肉质鲜着呢!”
“好好。”白老爷子笑呵呵地,拉了云非的手让他在身旁坐了,“这是袁翎,袁翎,这是池家的小少爷,池云非。怎么样云非,袁翎这唱功还可以?”
“是不错。”池云非夸赞道,“袁少不愧是当红头牌,琴棋书画样样能来,连戏也能唱。刚才那段是金福班新排的剧吧?我听过一回,宁婉香在里头扮得可好看了。”
“那是,小宁儿那是什么人。”白老爷子常去听戏,宁婉香在三省十一城都很有名,还常被请去外地演出,白老爷子立刻竖大拇指,“那孩子前途无量!以后指不定能排进四小花旦里!”
袁翎脱了戏服交给旁人,又接过丫鬟的茶喝了润润嗓子,这时候才插话道:“宁花旦那嗓子,旁人是不能比。但回龙城里还有个名角,也不输给他去。”
“知道!”说起这些,白老爷子精神可足了,兴致勃勃地,“是那个叫‘万纱儿’的,比小宁儿还小两岁呢。要么说一山还有一山高,前浪推后浪呢?”
袁翎点点头,露出一点浅笑,走到白老爷子身后帮他捏肩膀。
白老爷子叹息一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我老啦,也不知道还能活多少日子了。未来都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要怎么折腾,谁出名谁不出名的,那都不关我的事咯。我现在啊,就希望能到点儿入土,顺顺利利的,别再伤筋动骨了。老骨头朽啦,经不住折腾了。”
这话说得微妙,乍听仿佛是在跟袁翎说:他年纪大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眼下没什么盼头了。表面看起来,仿佛是在打消那些外头人的狐疑,算是借袁翎的口给外头一个合理的解释——袁翎三番五次被请来,外面自然是有人会打听的。
可池云非却是看了袁翎一眼,心下奇怪:他怎么觉得,这话不像是解释,而是在回答袁翎,甚至像是……劝诫?
袁翎不轻不重地捏着白老爷子的肩膀,恭敬道:“没有你们,也不会有我们这些后辈,我个人一向是很尊敬您的,还请您千万不要这么说。年轻人做事容易冲动,不计后果,但凡事有利有弊,还得有像您这样的前浪给后辈们引路才行。”
袁翎笑了一下,轻松道:“您老人家定能身体健康,长命百岁的。”
池云非坐在一旁不吭声,只慢慢喝茶。
白老爷子一时没说话,片刻后却打起小呼噜来,嘴巴微微张着,像是累了,在清冷的日光下看着,同外面普通的老爷爷没什么区别。
袁翎也不再说话,只让小厮拿了薄毯来给老人盖着,又帮老人捏了会儿肩膀,才收手告辞离开。
他一走,池云非也起身告辞,管家便送二位出门。
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等出了大门,池云非回头看了眼白府的匾额,笑吟吟道:“袁少,你猜老爷子是真睡,还是装睡?”
袁翎没答话,轻轻一拂袖口,姿态十分好看。那边小厮找来了人力车,扶了袁翎上去。
池云非观察袁翎神情,没瞧出什么来,也疑心是不是自己想太多了,正要转身离开,却听那人在车上道:“池少爷对白家的事怎么想?”
“嗯?”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袁翎并不看池云非,只盯着不远处的某一点,淡淡道,“温将军想利用白家牵制其他几大家族,甚至想以此为突破口找到破解之法。不得不说,这主意非常不错。可惜已为时晚了。”
池云非站在台阶上,歪头看他:“我倒是不知道,袁少居然还关心这个呢?”
“我就住在岳城,也没别的家人了。”袁翎一勾嘴角,“总得为自己的后路考虑。”
“哦……”池云非慢悠悠道,“那袁少的后路是什么?这就是你总来白府的原因?能说说吗?”
“……池少爷很敏锐,但还差点火候。”袁翎让车夫离开,声音随风飘到池云非耳边,那语调带着点笑意,却又有几分笃定坚韧之感,“很快我就会去温府拜访的。告辞。”
池云非皱眉,他确实猜不透袁翎的意思。
他或许直觉敏锐,有些小聪明,但论城府,他是不如这些人的。前者的优势,在于因为和箫棠自小关系不错,在铜锣巷里有不少消息渠道,因此才能比旁人更容易看透几分真相,再借着这些消息,用小聪明去做点事情——譬如他之前查到的资料,抓住了刺客等等。
但论人心城府,那就不是小聪明能解决的了。
在这些人手里,消息渠道人脉关系,不过都是棋盘上的棋子,下棋的人早就走一步看十步,能充分利用自己已有的资源和信息,为自身创造更有利的机会。
温家也好、袁翎也好,甚至白家、柳家都是这种人。
池云非被保护得太好,心思纯直,始终是差了那么点,但他并不觉得沮丧,因为那样的人生他并不稀罕——太累。
所有的人、事都在天秤上被衡量、比较,所有的棋子都在已经布好的棋盘上来回纠缠,这个网做得越大,越容易将自己也一块儿兜进去。
在没完没了的利益争斗里,没有人会是常胜不败的,终有一天,同样的计谋会落到自己身上,自己也会变成被比较、被衡量、被选择或者被丢弃的那一个。
他并不喜欢。
而越是看清了这些,他越是能懂得温信阳肩上的负担和责任。
他拢着袖子,看了看阴沉的天色,突然就有些思念起自己的将军来。
回去温一壶好酒,弄点好吃的,等将军回来吧。
一想到那个人,池云非心情就好了不少,那些纷扰的念头被他抛在脑后,只是还没等上车,远处却传来了马蹄声。
温信阳穿着铁灰色的军装,系着玄色披风,单枪匹马地出现在白府门外的长街上,小丫鬟惊讶道:“是将军!他怎么来了?”
池云非却是定定看着对方靠近,眼也不眨,心里一时被暖意灌得发胀,手指不由自主蜷缩了一下,随即关上车门,大步朝温信阳跑去。
黑枭一声嘶鸣放缓了速度,经过池云非时,温信阳弯腰一把搂了人,将人带上了马。
马儿灵敏地转身,调了个头又朝远处跑去。
“哎!少爷!”小丫鬟愣住了,“将军!少爷!”
“把车开回去!”温信阳的声音远远传来,“我带少爷去望悦楼吃饭!”
池云非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被困在了温信阳怀里,他“嘶”了一声,不满道:“我屁股疼,骑什么马……”
温信阳便放慢了速度,让池云非横坐在身前,低头嗅过池云非发尖的味道。这只是个不经意的动作,却让池云非一下红了脸。
温信阳毫无自觉,道:“还疼?”
“不然呢?”
“下来。”温信阳停了马,“我背你。”
“不要!”池云非笑了,“大白天的,像什么样子!这会儿又不嫌我给你丢人了?”
温信阳停了马,让池云非坐在马背上,他则下马牵着走。马儿走得很慢,池云非舒服点了,拿脚碰了碰将军的肩膀,被将军不满地抓住了脚踝,拇指在那细瘦脚踝上摩挲:“干什么?”
“你怎么过来了?今天不是很忙吗?”
“来接你。”温信阳道,“爹让我回家休息,有他和其他叔伯在,可以放心。”
池云非哦了一声,温信阳蹙眉:“怎么脚这么冷?在外头吹风了?”
“陪老爷子在花园坐了会儿。”池云非道,“听袁翎唱戏来着。”
“胡闹,病才刚好。”温信阳干燥的大手握住那脚踝,给他搓了搓,“我让人去家里接炀炀了,晚上一起去望悦楼吃饭。上回不是说想吃油炸的吗?家里口味清淡,偶尔上外头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