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野草自中间撕开,一分为二。
九方子鸣翻了个白眼:“说得好像你见过似得。”
“说书人每年都有讲,还出了书呢。”那弟子忍不住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也有偷偷去买!”
九方子鸣的脸一下子涨红起来,瞥了一眼温润微笑的任逸绝,更觉羞愧难堪,脑子一热,扑上去跟那弟子扭打起来:“谁买了!不准胡说!”
两个人一块儿扑倒在草地上,眼见着九方师玄的脸一下子黑下去,其他弟子察言观色,纷纷过来拉架:“喂喂!别打了。”
说是拉架,倒不如说是凑热闹,这群半大小子连日来跟着九方师玄一起行动,话不敢多说,步不敢踏错,紧绷得厉害,眼下难得有活动可以松动松动筋骨,还不撒开了性子,都纷纷上前“热心帮忙”拉开两人。
任逸绝侧身一避,闪开不知是谁的一记拳头,还听见有人偷偷撺掇:“快!子鸣,来一记水底捞月!”
任逸绝:“……”
果然是大家族出来的,用词就是文雅,把猴子偷桃说成水底捞月。
九方师玄:“……”
“混账东西!”九方师玄怒喝道,“还不快起来给我坐好!”
众弟子顿时齐齐正坐起来,九方子鸣与另一名弟子被热心帮忙的众弟子压得奄奄一息,好半晌才探出头来,一个脸上青了一道,另一个眼上乌了一块。
众人听声音就知大师兄是动了真怒,纷纷垂头丧气,乖乖认错:“对不住,大师兄。”
九方师玄冷着脸瞪了一眼众人,随后按捺怒火,才对任逸绝拱手行礼:“我管教不严,叫前辈看笑话了。”
任逸绝含笑道:“这有什么,青春年少,玩乐罢了,众人天性烂漫,倒叫我心中欣羡。师玄小友不必为此大动肝火,少年人嘛,理应活动活动筋骨。”
众弟子拼命点头,活像一只只应声虫:“是啊是啊。”
“你们还敢说话!”九方师玄怒不可遏,“前辈好心为你们留点颜面,你们还当真了!”
众弟子顿时又萎靡了下去。
九方师玄胸中怒火翻涌,牵动伤势,不待再骂两句,顿时咳嗽起来。
众弟子忙道:“大师兄!”他们想伸手搀扶,又不敢起来,一时间双手停在半空中晃动,模样十分滑稽。
任逸绝从怀中取出药瓶,递给九方师玄:“你这伤势不重,正好我这瓶中还有一颗药,你拿去吃吧。”
九方师玄迟疑道:“这是……?”
他瞧得出来任逸绝修为远高过自己,当然不是怀疑药有什么问题,只是担心自己欠下太大的人情。
“是毒药。”任逸绝似笑非笑,揶揄道,“吃了立刻要命丧当场的,看你有没有胆子吃了。”
九方师玄脸上顿生红晕:“这……前辈,我不是这个意思。”
有弟子突然惊叫:“咦!大师兄脸红了!”
九方师玄转过脸去,脸色从红转黑,众弟子颇有义气,纷纷低头看地,权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憋不住笑,时不时发出“噗嗤”的窸窸窣窣声来。
任逸绝及时介入,为众弟子挡下九方师玄的怒目:“快吃吧。”
九方师玄这才服下药,药效来得极快,便盘腿打坐,任逸绝转过身来,笑吟吟地看着这群看起来端方的小皮猴,不紧不慢道:“方才说到哪儿了?”
有弟子为他风采所倾倒,举手抢答:“说到定涛君这一外号由来。”
“不错。”任逸绝从袖中转出扇子,敲了敲自己的肩膀,“我也记得是这里,那谁来继续说?”
九方子鸣冷哼一声,正要说话,忽扯到颧骨淤青,痛得龇牙咧嘴起来,那举手的弟子忍笑道:“行了子鸣,还是我来吧。众人为他气势所惊骇,之后才起了这个定涛君的外号,之后……”
这弟子神色渐转黯然:“定涛君虽未被除名,但是他的名字也成了家中禁忌,大家有时候提起来,也只好叫他定涛君了。”
九方家重血缘,九方策本该是众弟子的叔伯乃至祖辈,如今却要随外人起的外号称呼,难怪他们难过。
任逸绝沉吟:“那解忧夫人又作何解?”
“这……水夫人素有才智,事情过去许久后,渐有人觉得水夫人确实是无辜的,偶有难题,就上门求知。”那弟子犹豫片刻,“不过风波至今未平,众人不敢称赞,就以解忧夫人代指。”
解忧之意,是为人排忧解难,如此智者,因一桩冤案致使难有佳誉,世人纵然称赞,也只敢赞她乃是一株解语花。
该说是可怜呢……还是可叹呢……
任逸绝心中叹息,不禁往千雪浪处看去。
只见千雪浪不知何时已经离开枝头,站在树下,夜色正朦胧,幽紫的月光照落在帷帽之上,寂静无声。
他正看向何处?心中又想着什么?他也在怜惜水无尘的遭遇吗?还是什么都不曾想?
任逸绝望着千雪浪,如看着一个难以解开的谜题,不禁怅然。
第60章 弦声方歇
待到众弟子散去后,任逸绝才走到树边坐下来,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膝盖。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九方家的弟子与玉人所言,居然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要知道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六十一年了。
六十年,足够一个人从生到死了,方才向他说明来龙去脉的几位九方弟子,年纪恐怕还不满二十。
除魔大战距今也不过六十年,时隔十几年出生的任逸绝已几乎没有听到任何风声,足见时光之残酷,不是人人都能像玉人那样可以平淡无波地说“我年轻时正好路过”能解决的。
任逸绝之所以要他们讲述六十多年前发生的血案,倒不是无聊透顶想再听一次故事,而是想知道岱海如今对这件血案的认知到底是什么模样的。
六十一年前,正是魔祸当世,这样一名活生生的杀人魔女在九方策的协助下逃脱罪责,几十年来被谣传成什么模样都不奇怪,恐怕夜间寻常百姓哄孩子睡觉都少不得来一句“别吵,等会女魔头来吃你了”之类的。
对水无尘的认知一旦固化,泼到身上的脏水绝不止“太叔血案”这一份,百姓好热闹,难免会拿来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其中添油加醋是必不可免,最后变样成谁都认不出来的模样。
正是因此,任逸绝才会好奇“解忧夫人”这个称呼是从何得来。
九方弟子虽对水无尘满心怨恨责备,但除去她的半魔身份之外,大半是因九方策受了水无尘拖累,前途尽毁的缘故。
一群年少气盛又爱看话本的少年人,讲述起这个比自己还要大四十多岁的故事时,撇开个人喜恶,情况居然与玉人所说分毫不差,水无尘甚至连人都没多“杀”半个。
这岂非有意思极了。
即便九方弟子如此憎恶,水无尘也不过这一项未被确定的罪行,作为杀人不眨眼的魔女而言,这样的战绩未免有些拿不出手。
在除魔大战之后,半魔与魔修曾被各大仙门联手追杀,百无禁率领众魔在流烟渚定居,而这阵杀戮之风居然也没有刮到身为半魔的水无尘身上。
好似在岱海此地,水无尘的一切都被保留在六十年前,随着时间的推移,众人终于走出魔祸的阴影,开始思考水无尘无辜的这个可能性。
听起来很合理,可是真的合理吗?
时隔六十一年的冤假错案至今还未有定论,只要一日找不到真凶,水无尘就一日不能摆脱嫌疑。
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与其相信水无尘无辜,不如相信水无尘就是杀人者。
毕竟相信水无尘无辜的风险要自己承担,而相信水无尘是杀人者的结果由水无尘一人承担。
如今的局面定然是有人有意为之。
在岱海之中,有能力且有意图这样做的,只有一个人——九方家原定的继承人,水无尘的丈夫,六十多年前一怒为红颜的九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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