礁石接近海面的地方,有许多攀附在漆黑石壁上的海草和螺贝。裴尧好奇地朝伸手试图摘取,却在靠近海面的时候,感觉到海面对他产生了微弱的吸引力。
幕天海域的重力以海面为分界线,被割裂成两种类型。海面之上、海水之中,重力轻盈,生灵可以自由地在水中穿行;一旦脱离海水,海面之下、空气之中,重力则明显起来,方向指往脚下的天空,一不留神,就会坠入无底的深空中。
“夜里的礁石林里,最危险的生灵就是水母,千万别乱碰。它们挂在礁石壁上,看着不起眼,却是致命的。”珠姨告诫他们,“愿光海的水母毒性不比寻常,你碰了它,中毒还算轻的。若是不慎遇见遗渊巡游到附近,接触了海皇幻,只需要一瞬间就会被同化掉,直接从世上消失。”
“……试试就逝世是吧?我一定不乱碰!”
“危险的可不仅仅是遗渊。愿光海有七大海域,彼此交叠毗邻,我们所在的天幕海域只是其中一隅。当你看见海水和天色发生变化的时候,就要提高警惕,很可能是有其他海域闯入了我们这里……”
珠姨的声音在海浪声中一沉一浮,逐渐变得模糊。裴尧的注意力,已经被他眼前所看见的景象吸引了。
礁石岸边迭起的潮水,泛起荧荧的蓝光。
最开始的时候,只是海浪碎撞在礁石上时骤然亮起,像一片盛开的蓝色烟火。紧接着,这种蓝荧光扩散开,浮现在每一朵浪花边缘,卷向四方。
潜藏在海面之下的漩流,也因为触碰到礁石,在暗礁深处浮现出若隐若现的光辉,是深海中此明彼灭的极光,变幻莫测。
少年仰首,头顶万年如一日的海幕千浪迭起,在黑沉无际的夜下,绽放成一朵巨大的、荧光璀璨的蓝莲花,向白贝似的海岛拢起花瓣。浪尖的愿光金星犹似破碎的花蕊,于夜风中跳跃,徐徐飞落在肩上。
在这鸿篇巨幅、闻所未闻的美景面前,无人能不感到自己渺小卑微,无人不为之神魂震慑。
裴尧瞳孔收缩,呆立在原地,失去言语。
“我靠,也太美了……”
“这真他妈是人类能想象出来的场景?!”
在来到世间以前,他自认为已经是想象力最丰富的那批人之一。可是想到眼前惊心动魄的场景也是从别人的作品中衍生而出,他就深深感到震撼,为之浑身战栗。
人与人的能力,不可一概而论。
不见寒的创造力,总是一次次刷新他对人类想象力极限的认知。
“……裴尧。”
何冬堂在他身后喊他。
裴尧犹自沉浸在愿光海的震撼之美中,被她一喊,灵魂坠回人世间,浑身一个激灵:“啊?怎么了?”
“珠姨不见了。”
裴尧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身边真的少了个人。
蓝莲花般的海浪将穿空的礁石林映亮,四周一片蓝汪汪的海水光色,却只照映出裴尧和何冬堂的身影。似乎就在裴尧欣赏眼前这幕不可思议的景象之时,珠姨已经走远,和他们失散了。
裴尧这才彻底回过神来,连忙高高举起手里的灯台,朝四周大喊:“珠姨——”
“珠姨你在哪儿?听到回个声儿——”
潮水汹涌,海风呼啸,四处都是喧闹的哗哗声。裴尧的呼唤没能传出去多远,就被海风吹散,一点痕迹也不剩下。
“完了,珠姨该不会被卷进海里去了吧……”裴尧这下是真有点儿着急了,挠了挠脸,“不过她是白海贝城的原住民,对水性肯定比我们熟悉。指不准她这会儿正以为我们掉进海里了,在到处找我们呢。”
他用这样的乐观想法安慰了一下自己,牵紧何冬堂,继续在周围寻找起来。
天色漆黑,蓝荧海浪和鲸脂灯的照明都十分有限,礁石林又嶙峋崎岖难行,一不小心踩空,便会失足坠崖。想在这种地方找到失散的同伴,实在是太困难了。
他和何冬堂踉跄许久,终于在倒耸如剑的礁石林间,远远看见一个蠕动的人影。
裴尧眼前一亮:“珠姨!”
他绕过锋利的石峰,手脚并用地朝那个方向爬去。
可礁石之后的人,并不是珠姨。
老渔公佝偻着背,拄着珊瑚杖,窸窸窣窣不知在做什么。裴尧跑来的脚步声惊动了他,他猛地抬起头,举起珊瑚杖胡乱挥舞,同时惊惶大喊:“杀人了,外乡人杀人了——救命啊——”
“什么?!”
裴尧也被吓了一跳,这才看见老渔公身后的礁石上竟然挂着一个人,正是他遍寻不着的珠姨。
他正要再走近细看,老渔公猛地扬起珊瑚杖,朝他乱挥,强行将他逼退:“走开,走开!杀人凶手,晦气的东西,别靠近老夫!”
裴尧刚才有一瞬间怀疑,老渔公是因为之前的矛盾对珠姨心怀不满,因此一路尾随到这里,趁她不备谋杀了她。可看他这幅表现,又不像是凶手。
“你先冷静一点,能告诉我们刚才发生了什么吗?”裴尧一边左右闪躲,一边焦急地询问,“真不是我们干的,我们也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老渔公不闻不问,用珊瑚杖顶端锐利的尖角戳向裴尧。
“你再不停下来,我就要还手了!”
裴尧朝一侧躲开,手臂被粗糙的珊瑚蹭破长长一条红痕。他劈手夺过老渔公的珊瑚杖,老渔公被拽得一个趔趄,撞在礁石壁侧,险些摔下石峰。
“就知道你们是一伙的,想杀老夫灭口!”老渔公坐在珊瑚台阶上,一边手脚并用地往后爬,一边朝裴尧吹胡子瞪眼,“白海贝城要亡了,都怪你们这些外乡人!”
裴尧顾不上解释,冲过去看珠姨的情况。
女人的后襟挂在突出的礁石上,整个身体像一具破败的玩偶,随风摇摆。她低垂着头,黑发蓬乱看不清脸,暗色的液体从身上流下来。身体似乎被撕扯浸泡过,坑坑洼洼,缺失了许多地方,一些破碎的骨肉被薄薄的皮肤勉强挂在身上,在风中轻晃。
那是一种无论被利器破坏还是被猛兽撕咬,都无法造成的伤口,诡异万分。
“怎么会这样……”
他检查珠姨尸体的时候,何冬堂拦住了老渔公的去路,让他无处可逃,质问他:“你刚刚都看见什么了?”
“装什么装,人不是跟你们一起的那个小崽子干的吗?”老渔公眼见逃无可逃,蜷躲在礁石洞窟的阴影下,骂骂咧咧,“外乡人没一个好东西!”
“和我们一起的……?”裴尧面露迟疑,“你说的是谁?”
他抬手比划了一下身高,一个高的,一个矮的。
“是那个,就是那个小崽子!”老渔公指着自己眼睛下方,比划了一个下落的星的形状,“老夫刚才亲眼看见他杀了人,还不等老夫追上去抓住他,他就跑掉了!”
裴尧蓦然睁大双眼。
整座白海贝城中,只有一个人,脸上有星形的痕迹。
那就是在获得星月权柄之后,眼角下浮现出金色星月刺青的不见寒。
第497章 剧本二二·瀚海愿光·七
奔跑在左右摇晃的浮桥上,裴尧紧紧咬着牙关,手中高举的鲸脂灯忽明忽暗。
他将何冬堂和老渔公留在海岸边,守着珠姨的尸体;自己独自返回珠姨家中,确认不见寒他们是否还在那里。
直觉告诉他,珠姨不可能是不见寒杀的。可是老渔公亲眼目睹了不见寒杀人的现场,那副被吓得六神无主的模样,也绝不是装出来的。
万一凶手真的是不见寒呢?
这里可是他创造的乐园啊。
每一段时间都是他编织的浩瀚如烟海的历史,每一幕景色都是他描绘的震撼人心的广袤画卷。他是这里的创造者,笔下流淌着无尽的时空长河,哪怕一整个种群的兴衰,也只能在他眼底翻起些微波澜。
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岛屿上不知名的路人,对他来说渺小到几乎没有任何意义。他可以轻易地选择赐予或者夺走对方的生命,这不比决定一粒尘埃要飞向何方更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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