灸我崖跟未名山挨得近,也出现在这一副荒凉的图景里面,只是靠着一片雾海,视野绝佳。
从他们一年多以前回了灸我崖开始,就有一些商贾想要来收购他们的小吊脚楼,但被司少康一一回绝。
这天,第五君目送他师父送走一位老板,在长案后面瞅着沸水的泡泡,百无聊赖地说:“师父,咱要不然把这个楼卖了吧,咱们拿着钱出去玩。成天守着这个小楼,好无聊啊。”
司少康白了他一眼:“踏实日子过久了,就忘了被人追杀的时候了?我告诉你,也就是在这儿能让你隐姓埋名,远离你蓬莱岛西的孽缘,你敢动祖产试试。”
第五君扁起嘴,心道师父不也是一个外姓弟子,哪来的门派荣誉感,灵堂上的白家先祖都落了一层灰了,也没见你擦过。
司少康从怀里扔出来一本书,第五君接过。一看——
《针灸奇方》。
第五君睁大眼睛翻开书页,见里面的针法灸法的确闻所未闻,似是上天赐方,他读下去,惊奇地发现自己领悟得极快。
司少康站在他面前,沉声道:“你生在药王谷,本就是灸我崖的弟子,若非九年前被……玄陵门的人带走,你本该跟着我过这些年。”
第五君头一回听到司少康说这样的话,不禁有些错愕地抬起头,正对上司少康的凝视。
他蹙起眉头,问道:“那师父为什么不早点来药王谷找我?”
司少康一愣,别开了视线。
“我要是早知道……”
然而这句话并没有说完。
好在第五君并没有刨根问底。他瞧着师父的半张脸都落在了阴影里,知道这个问题可能让他心里不好受了,就笑了起来,像是开解司少康似地说:“没关系呀,毕竟师父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的嘛。”
司少康却没有接茬,攥着扇子,一语不发地走上楼梯。
第五君抿着嘴,目送师父的身影上楼,也不知道师父这是怎么了。他托腮在长案上思考了一会儿,没想通,索性就不想了。
他把那本《针灸奇方》看完,兴冲冲地拿银针给自己试了试,然后去看案后的灵堂。
“祖师爷爷,这方子真的很不错!”
第五君笑嘻嘻地冲白大力的灵位说了一句。
“为表感谢,我来给你们擦擦灰!”
他洗了一块抹布,很有干劲地挨个去擦灵堂上的灵牌,屋内灰尘飘飘,别有一番风味。
把灵堂给收拾好了,第五君瞧外面天色还早,便跑上二楼,敲了敲司少康的房门。
“师父!去茶楼吃糕吗?”
司少康的声音传来,比往常沉闷:“不去。”
第五君跺了跺脚,急冲冲道:“那我去了啊!糕快卖没了!”
过了片刻,司少康回道:“易容去吧。”
第五君兴高采烈:“得嘞!”
房门内的司少康,面对一面白墙,正在入定,但气息并不平稳。
他耳边仿佛还萦绕着第五君的问题——“师父为什么不早点来药王谷找我?”
为什么?
司少康露出一丝苦笑。
谁能想到,人间竟真有事会脱离他的掌控,这一错过,中间会差出如此多的事端。
本该在他庇护下过完这一生的人,竟然会对别人动了心,自己却还装作不知道。
第五君兴冲冲地赶去了喜客来茶楼。
喜客来茶楼,是蓬莱岛东做糕点最好的茶楼,里面有第五君很喜欢的火焰糕,只可惜每周只卖三天,去晚了没有。
第五君赶到的时候,见最后一排火焰糕还幸运地摆在那里等他购买,就立刻指着那些糕,大手一挥:“全要了!送上二楼,再来一壶老白茶!”
“好嘞,客官里边请!”
在二楼雅座的第五君,拈起一只火焰糕,幸福地嗅了嗅,然后温柔地把它掰开,撕了一小块到嘴里。
火焰糕,说穿了,其实是豆沙馅枣糕——只是枣泥用玫瑰茄汁染色,使颜色鲜红如火;外形做成了一团小火焰的形状;豆沙和红糖甜度刚刚好,还有牛乳的余香。
所以卖得特别好。
第五君也特别喜欢。
但第五君对火焰糕的喜欢,还有一点别人都不知道的隐情——这是他唯一不怕的、甚至喜欢的“火焰”。他小口小口吃着火焰糕,间或往嘴里倒一口茶,目光放在火焰形状的糕点上。
红莲业火乃邪神所造之物,是扑不灭的邪火,只有把所燃之处所有的灵物全部毁灭才会自行熄灭。
-
八年前,尚且十分年幼的齐归从玄陵门回药王谷,药王谷却燃起了红莲业火,焚烧殆尽。
他那时站在药王谷的入口,身边站着从药王谷跑出来的小白,小小的人、大大的马,颇有相依为命的架势。
等齐释青带人赶到药王谷的时候,已经是齐归离开玄陵门的一周后。
齐释青那时也不过也才十三岁。一个小少主跟阻拦的师兄们挨个打架,疯了一样冲向已经辨认不出的药王谷,终于在熊熊烈火跟前,找到了一个渺小焦黑的身影。
齐归浑身熏得焦黑,衣服都烂了,四肢上遍布燎泡,却想方设法往泼天大火上浇水灭火。
——杯水车薪。
但他就跟认不清现实一样,用细弱的胳膊一次又一次从遥远的地方挑水回来。
浓烟阵阵、火光冲天,小小的齐归几日几夜没有合眼。
药王谷是他唯一的家。
可这里离人们居住的地方太远,他找不到人来帮他。
等他又一次把桶里的水往前泼,一只手却脱力不听使唤,木桶也落了进去。火焰刹那间窜高一截,齐归一个趔趄,差点向前扑进火海。
——却被一个人紧紧从后面禁锢住。
他听见齐释青惊惧的声音在如雷的火声中响起,几乎带着火苗的炽烈:“小归!”
齐归转脸过去,眼睛里好像还烙印着火光,看不清齐释青的脸。
他想叫一声“哥哥”,可却没发出声音来。
——他的嗓子被浓烟熏坏了。
齐释青捂住了他的眼睛,把他牢牢抱着,带回了玄陵门。
可对齐归来说,守着扑不灭的红莲业火几日几夜,眼皮下的黑暗似乎都泛着红黄的可怕光芒。于是他问齐释青要一块布条。
齐释青什么都没问,就把身上的玄陵门道袍撕了,递给他。
小小的齐归没有看他,闭着眼睛,将黑色布条一圈圈蒙在了眼睛上,末了还在脑后打了个结。
他咧嘴冲齐释青笑,仍然发不出声音来,却做着口型说:“这样我就看不见火了!”
直到两个月后,玄陵门治好了齐归的嗓子,他仍然在白天系着蒙眼的黑布。
又过了半年,他才敢去看最细微的一点点烛光。
-
茶楼里,第五君嘎吱嘎吱吃完了大半的火焰糕,最后剩下两只,他让小二打包了。
“给师父吃。”第五君想,“他不吃就我明早吃。”
天色渐暗,沿街的窗子一扇扇亮了起来。第五君看着这些光亮,笑眯眯地想:“我现在进步多了,冬天的炉子我也敢生了!”
他优哉游哉踱回了灸我崖的小吊脚楼,依然因为吃到了美味的糕点而开心。
司少康没有下楼,整个小吊脚楼黑咕隆咚的,第五君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胳膊抻直,稳妥地点上了蜡烛。
第61章 葬昔冢(十三)
平淡的日子一天一天过着,第五君彻底安下心来,在灸我崖老老实实隐姓埋名地生活。每天跟司少康两个人斗斗嘴,易容上街买买东西,去茶楼喝喝茶吃吃糕。
“除了这个吊脚楼实在是太破了,不然这日子真的赛神仙!”第五君吹了吹灵堂上的灰,摸着木板上的虫洞,对司少康说。
司少康哼了一声。“修缮这种大工程免提,太引人注目。”
第五君不以为意:“不至于吧,都快两年了,在蓬莱岛东的地界儿上,我根本没听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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