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掌柜叹道:“我实在对你不住,原想着你复生一事,该烂在我肚子里。可是被老朋友灌了些酒,我就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了,唉,这实在是……”
谢苏心知,春掌柜必定是知道了淳于异自溟海上把自己劫走的事情,此事是他透露给淳于异,如今见了自己,自然很是歉疚。
但谢苏心中从未有过责怪之意。
除了刚刚复生的时候不敢见明无应,他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何况淳于异将他劫走,实是因为对亡妻情深意重,想方设法要将她复活,这样的性情中人,行事有些剑走偏锋罢了。
待要出言宽慰春掌柜时,谢苏却发觉身旁的丛靖雪似乎有些不对劲。
春掌柜身后的女子恰于此时回望过来,见着丛靖雪,平淡道:“是你?”
丛靖雪脸上一红:“是我。”
先前他见这女子一路走来,目光始终不离她左右,这时与她面对面了,反而不敢正视于她,看起来,倒像是两人之间有些渊源。
春掌柜在人间风月里浸淫许久,最先看出端倪,笑问道:“原来二位认识,这可真是有缘分。”
那女子不置可否,丛靖雪却是略显局促,低声道:“也……不算认识,是我欠温姑娘一条命。”
春掌柜哈哈一笑,目光在方长吉和丛靖雪脸上一转,又看向谢苏,流露出询问之意。
见谢苏轻轻点头,春掌柜便不再有什么顾忌,正色道:“蓬莱主曾说那鬼面具上所附的蛊术与我兄弟几人换脸的术法相类,楼主便请来了为我们换脸的高人,就是这位了。”
那女子目光回转,淡声道:“我叫温缇。”
第125章 风雨如晦(三)
逐花楼有春夏秋冬四大掌柜,却共用同一张脸,第一次听说的人,多半以为他们四人是一胞兄弟。
只有真正入过逐花楼,见过这几位掌柜的人才知道,他们的长相是一模一样,性情却是天差地别。
鬼市一游,谢苏也从逐花楼主的口中听说了四人要换脸的因由。
一个是天生丑陋,连父母亲族都厌弃于他;一个是太过英俊,因为这张脸闹出了人命官司;一个被火烧伤,脸上疤痕纵横;一个脸上被人刺了字,形貌狰狞。
这些人各自走投无路,进入逐花楼,求的是改头换面,自此与过往的人生一刀两断。
而为他们换脸的人就是温缇。
她所用的也是蛊术。
在得知鬼面具上面附着的也是蛊术之后,逐花楼主千方百计找到了温缇。
但她同意与春掌柜一起前来,却不是因为逐花楼主的面子有多大,而是她对这鬼面具上的蛊术十分好奇。
温缇解开一只小小包袱,将里面的鬼面具拿了出来。
这面具正是明无应和谢苏在白家得到的,被剥离下来之后,变得干枯僵硬,其上残留的蛊术也已经无法再害人。
温缇淡淡道:“面具上的确是蛊术,但我从教中离开时,却从未见过有谁用这种蛊术。不仅如此,虽然蛊术之间千差万别,但大家同出一门,源流相似,落蛊的手法也有相近之处。但这面具上的蛊术,于我而言十分陌生,几乎不像是我教中人。”
可蛊术传承隐秘,天下间再无别门修士习练。温缇对这鬼面具的困惑,大半来源于此。
她的目光落在鬼面具上:“这上面残留的气息微弱,但我依然感觉到,此人的蛊术远胜于我。”
这话一出,春掌柜的神色便凝重起来。
想来他经过温缇亲手换脸一事,已知她蛊术玄妙非常,现如今听她直承自己不如,心中充满了忧虑。
方长吉问道:“温姑娘的意思是,并不知道用蛊之人的身份?”
温缇点了点头。
她们乌蛊教中与其他仙门最不同的就是这一点,教中弟子各自单打独斗,没有什么师门传承,彼此之间也谈不上有多少情谊,甚至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没有见过面。
可是蛊术自有其奇异之处,但凡见过一个人用蛊,哪怕那人远在千里之外,下次再见到这个人的蛊,一样认得出来。
因为一个人一生只能有一种本命蛊,此后不管学了多少种运转蛊术的方法,是救人也好,还是杀人也好,都要以本命蛊为根基,万变不离其宗。
温缇说从未见过这种蛊术,就是指从她入乌蛊教,到她从教中离去独自出来历练,从未见过这蛊的主人。
房间之中一时静默下来。
丛靖雪目光一动,见温缇看向自己,说话之前,先觉脸热,强自压抑,说道:“可是你离去之后,教中又出现了什么厉害人物吗?”
温缇想了一想,轻轻摇头。
即便是有,以她们教中人的行事,若是不动用蛊术交手,修为是高是低,根本没有人能看出来。
谢苏却道:“你说你从未见过这种蛊?”
他的问话与方长吉先前所问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换了种说法,几人一时不解,不明白谢苏为何要把同样的问题再问一遍。
明无应望着温缇,笑道:“或许你没见过也没听说过这种蛊,不是因为此人在你离开乌蛊教之后才出现,而是要早得多。早过你入教,也早过许多人入教。”
温缇一怔,低声问道:“有多早?”
“比如说,千年之前。”
不是世上另有修炼蛊术的仙门,而是因为此人落蛊的手法太过古老,早已在许多代的传承之中失落,才会让温缇感到如此陌生。
明无应这句话仿佛打通她心中极为紧要的一个关窍,温缇生出豁然开朗之感,点头道:“不错。”
视线中丛靖雪稍稍靠近,谢苏微偏过头,听到他低声问道:“是姜红萼前辈曾经说过什么吗?”
那日在昆仑的药泉峰,姜红萼羽化之前曾以传音术向他们提到过这种蛊术的主人。
她既用了传音之术,昆仑上下门人没有一个能听到。
而此刻三言两语之间,丛靖雪便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谢苏早知道丛靖雪心思剔透机敏,并不意外,对他点了点头。
温缇思索片刻,将那个鬼面具收起,说道:“如此,便有了些眉目,我在教中有几个朋友,容我请他们帮我查一查。这样的蛊术,我也实在很想见识一下。”
春掌柜殷勤道:“温姑娘若是需要向南疆发出消息,可由我们逐花楼的商队代为送信。”
温缇却轻轻一笑:“难道天下间只有你们逐花楼送信最快吗?我猜再快也快不过我的蛊虫。”
她的长相不过中人之姿,又一直神色冷淡,似乎对众人并不信任,只是因为对鬼面具上的蛊术好奇才勉强来此,可是此时莞尔一笑,当真如月在花梢,风致美好。
丛靖雪原本就在看着她,这时更是目光一呆。温缇似有察觉,回目一望,两人倒是都颇为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
方长吉将二人尴尬情状收入眼中,适时开口道:“还能以蛊术传递消息,果然玄妙。”
温缇道:“你们见到蛊虫,觉得就是些令人头皮发麻的小虫子,很怕沾在身上,是不是?可在我们看来,蛊便是身体的一部分,千里之外也能生出感应,传递消息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方长吉笑道:“是我孤陋寡闻。”
他今日亲自将春掌柜和温缇送来,是不知道他二人底细,故而十分谨慎,见到春掌柜识得谢苏,温缇更似与丛靖雪有些情愫,安下心来,此间事了,便要返回清正司。
春掌柜和温缇则继续留在观中。
天清观之中向来有许多虔诚信众,有些一年里倒有大半年留宿观中,与弟子们同吃同住,聆听道法。
而春掌柜在前殿之中大手一挥,捐了不少金子,得以为自己和温缇各定下一间客舍。
谢苏送他们几人走出院落时,见温缇默然不语,神情若有所思,便知道她心中一定还在想鬼面具的事情。
春掌柜却是望着道旁一个扫地的小弟子,目光涌动,一时停住了步子。
谢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那扫地的小弟子身形相貌均有几分与常小四相似,又知春掌柜与常小四名为师徒,其实有些父子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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