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便移向自己衣襟,片刻没有耽搁,谢苏扫了他一眼,走出房间,回手将门关上了。
用的力气大了些,木门吱呀一声响。
随后是明无应的一声笑。
谢苏忍无可忍,抬脚便走。
廊下清风徐徐,竹影轻轻摇动。他一时不想回去,便沿着廊下走远了些。
天清观占地广阔,在修建之时似乎也格外用心,内一层的许多净室是为达官显贵备下的,外一层则向金陵城中的寻常百姓开放门庭。
天清观本就香火极盛,自从长公主在观中得仙人入梦,了多年夙愿,这金陵城中许多求子心切的夫妇便都涌来观中,跪在祖师像前诚心祷告,求一支黄鹤衔珠。
且求得此菊归家的夫妇之中,竟真有不少人得偿所愿。
一传十十传百,天清观更是门庭若市,就连街面上寻常的金色菊花,售价也是水涨船高。一时之间,天下菊花尽入金陵。
谢苏行至一处缓坡之上,见大殿前香火入云,摩肩接踵,忽然想到,这金陵城中看不到几个明光祠,大概也是因为有天清观在此。
毕竟进入明光祠祝祷的都是修士,求的是修为进境,人道合一。
然而在这繁华的金陵城,人们求的是加官进爵,财源广进,家族繁盛,人人都想得上天眷顾,能够心想事成。
谢苏自台阶走下,穿过一处花圃,嗅到一股清淡的药香,见前方一处院落有小门通向街上,院中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者,又有数名天清观的弟子穿梭其间,开方抓药,便知道此处是什么地方了。
天清观在金陵城长盛不衰,靠的不只是虚无缥缈的真神庇佑,还有实实在在的一些好处。
城中的穷苦百姓没有钱财延医问药,便可来天清观中医治,分文不取。
二十多年前金陵瘟疫席卷,死人无数,而逃入天清观的百姓却都活了下来。
其中更是有许多幼童,父母亲族都在瘟疫中死绝了,若不是受到天清观的庇佑,决计活不到成人的时候。
这座小院落临街,院中设下不少铺位,供病患之人服药休息。
那几个观中弟子手脚麻利,做事极为条理利落,望闻问切,十分专注。廊下一排小炉熬煮药汤,炉前各有一名童子看顾。
谢苏看了一会儿,从那几名弟子之中辨认出一个身影,心念一动,走入院中。
候诊的百姓排成队伍,谢苏缀在最末,等了片刻,在天清观弟子的指引下,走到了一张桌案之前坐下。
谢苏长相俊美,自打走进这处小院,就有不少候诊或是等待服药的百姓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然而案后那位医者仰头靠在椅上,双目微阖,像是睡着了一般,全然不曾看他。
谢苏将手腕搁在了脉枕之上,那医者仍然没有睁眼,只是伸出右手三指,搭在了他的手腕上。
指腹压住他的腕脉,才只一刻,那医者顿时睁开双眼,不敢置信一般大喊道:“是你!你怎么还没死!”
她的喊声真挚磅礴,石破天惊,吓得旁边两个天清观的弟子眼皮一跳,略微不满地看过来。
谢苏却只是莞尔一笑。
“小神医,别来无恙啊。”
第121章 紫陌青门(三)
谢苏脸上笑微微的,小神医却是木楞楞地望着他,半晌才“咦”了一声,又道:“你怎么……你怎么长得不一样了?”
谢苏道:“是长得不一样了,可你还认识我。”
小神医嘴角一翘,整个人迸发出神气的光彩:“凡是让我切过一次的脉,我永远都记得!”
谢苏一笑,就要将手腕抽回来,可是被小神医牢牢地按住。
她眼睛不再看他,嘴里嘀嘀咕咕个不停。
“没想到在这里又遇到你,这次你可不许走了,让我看看你这脉象……嗯,似乎……哎?真是奇了。”
小神医睁大眼睛,犹自不敢相信:“上次见你,你还要死不活的,最多只剩下三个月的寿命,怎么这么快就全都好了,是谁救的你?快说,快说!”
谢苏知道她虽然古灵精怪,但在医道上着实有几分痴气,自己若是胡诌出一个人来,恐怕真要误了她,因此笑道:“你是觉得有些可惜么?”
小神医重重地点头:“不是有些可惜,简直是万分的可惜!似你这样的脉象,千万人里也寻不出一个来,医家看了都要心痒难耐,说什么也要救你一救。我回去之后翻了许多医书,好容易找到一个可能有用的法子,还没有找到你,你就被别人治好了。我少了一个天下间最稀奇罕有的病人,你说,你该怎么赔我!”
她医术神妙,说起话来却很有些颠三倒四。天下哪有一个人快死了,必须等着她来救,被别人救了还要反过来赔她的道理?
可是谢苏此刻什么也顾不得了,一连声地问道:“你说你有法子治我的伤?”
“是啊,你身上要害之处被人钉下几枚钉子,你昏过去之后,我撩起你的衣袖就看到了,”小神医唉声叹气,“可你都已经被别人治好了,我想出来的办法还有什么用?”
她望着谢苏忽然沉默下来,又道:“你若肯告诉我治好你的那个人是用了什么办法,提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不!你还是别告诉我,我要自己猜出来,他的法子一定没有我的法子好……啊!你做什么捏得我好痛?”
不知何时,她搭在谢苏腕上的手已经反过来被他握住。
他手劲极大,愣忪之间自己都察觉不到用了多大力气,直到看到小神医蹙眉欲哭,这才连忙松手,歉声道:“对不住,我听到你说有法子治我的伤,一时忘形。”
小神医也不同他计较,可怜兮兮地收回手来,凑在嘴边轻轻吹了两下,这才略带埋怨地看过来。
“可你身上的伤不是已经好了?”
谢苏轻声道:“不,我并不是被谁治好了,而是有一个人,替我承担了骨钉上的禁术。他……此刻就在观中。”
桌案之后,小神医眨眨眼睛,霍然起身:“那还等什么,快快快,带我去见他!”
人都走到了廊下,她这才急忙回转身子,向一位抓药的天清观弟子招呼了一声,说自己要去看一个病人,稍晚些再回来。
谢苏领着她一路往客舍而去,听着小神医的自言自语,霎时间连心里都轻快了几分。
他先是将朱砂骨钉上附着的禁术道出,又细细回忆骨钉楔入经脉之后,寒症每每发作时的痛苦,生怕自己有什么没告诉小神医的,耽误了她的救治之法。
那时在白家的祠堂,小神医只是搭了他的腕脉,看出他身上有一件厉害的宝物,虽强行护住了他的性命,却也是时时刻刻在伤损他的根基。
此刻听到谢苏道出死而复生之事,小神医却是激动得不知该如何是好,颇花了些时间才镇静下来,得意道:“那时我回去查看医书,心中便已经有数啦!”
她随着谢苏踏入客舍的院落,兴冲冲道:“那骨钉本是极烈之物,不知浸染过什么,这才变得无比阴寒,因此这救治之道,也应当往寒热相冲的路数上去想……至于上面的禁术么……”
谢苏见小神医不过给自己切了一回脉,便推断出了这样多的事情,心知她医术精妙,远非自己能比,心头不知不觉雀跃起来。
“骨钉浸染过什么才变得如此阴寒,我的确不知,但这骨钉是何物所制,机缘巧合之下,倒是被我知道了。”
小神医追问道:“是什么?”
“烛九阴的骨头。”
小神医愣了愣,双目中神采乍现,一拍掌道:“是了,烛九阴的脂膏可以用作长明灯的灯油,那是再炽烈不过。”
说话间谢苏已经走到门前,抬手敲了敲紧闭的木门。
“师尊。”
明无应嗯了一声,很是散漫:“你带谁来了?”
这处客舍的其他房间里还住着数位长公主想要引荐给国师的修士,虽然没有什么真才实学,但此处毕竟不隔音,谢苏不想在院内说得太多,抬手推门,将小神医领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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