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睿微微松了口气:终于有转机。
然而章珏和林宗仪眼中却同时闪过杀意。
同一个念头在两大蝉蜕心里升起:舆图随时想反噬灵山,赵隐死了,唯一能触碰到舆图的完整拓本竟落在了外道手上。
玄隐好不容易控制住这个桀骜不驯的魔神继承人……
周楹从菱阳河西岸望向战场——广韵宫被砸塌了,丹桂坊也没能独善其身,跟着坍了半条街,这会儿侯府大门都没了。奚悦带着一帮开明修士,将丹桂坊中的凡人护送到了崔记。
魔瞳穿透了迷障,周楹看见章珏和林宗仪大半个身体都“灰”了,几乎都没剩什么人形。
他卡着时间,不慌不忙地给端睿传了信:“殿下,当心。”
便见章珏脸上掠过剧烈的挣扎,表情竟一时有些狰狞,转瞬又被“灰气”强行压平,一掌打向那脆弱的转生木树结。
端睿大长公主的长鞭扔下林宗仪,横扫过来。
章珏人被她阻了一瞬,掌风却已经飞了出去。与此同时,林宗仪身形掠至,同刑堂云天宫一样冰冷的眼睛盯住了地上的转生木。
端睿一个差着半步境界的人,无论如何也挡不住两个蝉蜕——
奚平确实没料到这种情况下,章珏竟会丢下舆图,朝他出手,可不知为什么,仔细一想,又觉得本该如此,一时竟笑了。
他灵台里的照庭碎片碎成无数光点,罩住他全身,将他神识从那转生木上拽下来,迎上司命一击。
周楹把手里心魔种像是骰子一样轻轻弹起,扣在手背上,心想:撕开一线天的真蝉蜕,与灵山两个傀儡对上,谁胜一筹?
然而电光石火间,死死盯着转生木的林宗仪出乎所有人意料,伸手穿透了紧紧束缚着他的“灰气”,拦住了章珏的掌风。
转生木的树叶在余波下轻轻一抖,林宗仪没有停顿,趁着刹那的挣脱,他顺势将手指划破,把血滴在了转生木上,通过奚平这个新拓本,神识探入了舆图。
可能有些时候,不到最后关头,人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连奚平都愣住了。
玄隐山最冷血无情的司刑长老站在了转生木这边,做了所有内门高手不敢的事,他伸入舆图的神识一下扼住了黑龙的脖子,支修的压力陡然减轻了一半。
与此同时,林宗仪的声音被转生木传到了大宛各地,下令道:“封舆图!”
犹豫不决的内门精英们纷纷跟从,舆图中倒在因果兽背上的人间行走热泪盈眶——从南圣时代一直内斗到如今的玄隐山,竟也有勠力同心时。
唯独观战的周楹眉梢终于动了一下——这和他……入道前的“他”预想的有出入。
伸手探进随身带着的小盒子里,周楹盖住了纸条盒盖。
“不好,”他心里对盒子说,“林宗仪节外生枝。”
“舅舅,”周楹道,“带着舅母到有法阵护持的屋里去,别看。”
同时,他一封信传给端睿:林宗仪神识不能入舆图!
正要跟进去的端睿一愣:为什么?
就在这一瞬间,异变陡升,舆图里面突然响起不祥的钟声……与劫钟声音很像,只有林宗仪能听见。
古老的蝉蜕呆在了原地。
升灵修为不够,没有资格触碰舆图真正的来历,支修在伴生木出生时,就已经将身上灵山的印记扫了。唯独林宗仪——这个离南圣最近的人,触碰到舆图核心的瞬间,他猝不及防地看清了当年南圣通过群魔看懂的真相。
缓缓的,林宗仪的神识将目光投向地面,他看见了自己傀儡一样的身体,以及身上灰色的灵气。
在最后关头,一念之差险胜的人性把他推向了死路。
连着他神识的奚平心惊肉跳地听见“喀”的一声,司刑道心裂了。
被众人逼到绝路的舆图简直要欢呼,无边无际的黑暗席卷上来,就要把这专程来“送菜”的蝉蜕吞下去。
林宗仪回过神来,用最后的力气挣脱了舆图,他身上那铠甲似的灰气散了,露出人来,眼角流出两行血迹:“周雪如!”
蝉蜕殒落,金平……小半江山都是要塌的。
端睿想也不想,一鞭卷起林宗仪,流星似的冲向东海。
司刑破碎的道心带起灵风,林宗仪已经无力掩住他在舆图里触碰到的东西,随着溢散的灵气扑到了端睿大长公主身上。
八百年来,苦苦求索出路的端睿看清了清净道的尽头——一切终将走向虚无的绝路。
然而她一愣之后,很快收回了视线,只是定定地,回头看了一眼故国。
大宛正是夏末秋初,五彩斑斓。
她看见无数人……凡人,工人、农人……在一些举着草报和“飞鸿书”的人带领下,涌向地脉旁边的转生木,有人大声朗读着什么,人们纷纷将手指划破,抓住了地缝里长出来的转生木。
男女老少,不一而足。
端睿——周雪如终年结冰的嘴角忽然动了一下,她笑了,然后卷着行将崩溃的林宗仪跳进了返魂涡。
那是她先祖葬身之处。
她终身没有换下素衣。
第175章 圣人冢(一)
“……诸君或居环堵,或徘徊市井,引天光镀凡铁,以寒窗报往圣。背负高堂鬓发连霜雪,膝头弱儿骨肉细如柴,生逢此世,夙兴夜寐,岂敢片刻偷闲?
“一时风起,命如纸扎。琼芳催业火,广厦驱荒坟,呼号无人应,唯惹妖鬼问……”
黑龙影好像当头迎上洪水的蛟,四爪无处着力地乱刨,这一次,轮到它见天地了。
那浮上地面的龙影被生生压了下去,漆黑寂静的舆图中,人声鼎沸。
大宛九州,南腔北调,沉甸甸地粘附在转生木上,一遍一遍地在奚平耳边念着赵檎丹化名的“徐书生”散出去的文章。有人识字会背,但大部分人不太懂,他们听着别人解释——像平日里追着先生们听草报上的花边逸闻那样,吃力地追问着自己的故事,记下只言片语。
难得风调雨顺一整年,快秋收了,江河偏要在这时决堤。厂房着了火,急忙去救,不防身后攒了三年才修好不漏雨的屋子一下坍了半边。瘫在床上的老娘没见得最后一面,妻子离散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这次真的只要沉入地下,就能扛住天灾吗?
凡人的一生,也能有一时片刻,是可以不听天由命的吗?
“灵山百里,烟尘无片缕可及;大道无边,庶民无一锥之地。”
连“舆图拓本”本身——奚平的神识都淹没在声浪中,这一刻,赵檎丹的声音比他大。
通过破法,林炽将一棵新生的桦树苗传给了金平开明司。
他嘴太慢,没来得及解释清楚,拿到树苗的是一位恰好回金平述职的陆吾,捧着包着冰渣的树苗正摸不着头脑,就被一个飞奔回来取伤药的开明司同僚撞了个满怀。
树苗落了地,便在开明司的院中生根,笔直的树干拔地而起,眨眼间便有数丈之高。
两百多年前守过金平城的支将军从那雪白的树身中走出来,朝那两个呆住的半仙一拱手,人已在院墙之外。
他没有御剑,只是拎着照庭顺着龙脉走,脚步不大,动作似乎也不快,就是不知怎的,每个人都只来得及看他一眼,一眼过后,那人影便会消失无踪。
没有了林宗仪,再没有人能强行固定住龙脉,金平的大地裂出了一条龙形。仿佛是感觉到故人来,半坍的古城发出一声悲鸣。
支修路过的地方,开裂的地面重新合上,脱力的开明修士被灵风托住,眼前一花,就会有一颗开窍级的疗伤丹药落在眼前。
“那是谁……”
“是支将军。”一个天机阁的人间行走轻声说道,“十几年前,他在天机阁主持大选,我见过。”
当年支将军也是这样徒步走来的,穿的浅灰长袍都是同一件。
捏着丹药的开明修士仍呆呆的:“传说支将军半步蝉蜕闭关,那他现在已经是……这样的大能怎么有这么多开窍级的丹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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