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姐不用担心,修士老爷们分不出我们谁是谁。”黎满陇说道,“也没人会仔细看我们。”
其实赵檎丹自己路过水边也不敢随便照,虽然不忍评价,但实事求是地说,百乱民还没有剃了毛的猴儿像人。
大型的水生灵兽环绕主岛,栖息在周遭海域,歌声与涛声不分彼此。
陆地上,靠南一侧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雨林,一路绵延到凌云山脚下,中间夹杂着大片的沼泽湿地与内陆湖,靠北则是草原。
此起彼伏的咆哮与尖叫一波又一波,有点吓人,赵檎丹听见呼啸的风声,一抬头,见一遮天蔽日的巨型飞禽掠过,足有十丈余长,鸟身擦过古木树顶,将枝叶间存留的水珠全打了下来,原地仿佛下了一场小雨。
“那是西风郎,这只是幼鸟,还没长成呢,有点调皮。”黎满陇背着手悠然道,“西风郎个子大,但性情温顺,熟了以后甚至愿意载人上天,因此都是散养的……啊,这群倒霉鬼。”
话音没落,他们又路过了一片小山丘,山丘上有许多小孔洞,涌动着一股特殊的麝香。人一经过,每个孔洞里都钻出一颗百乱民的脑袋,“滴溜溜”地乱转。
赵檎丹:“……”
这是要吓死谁?
黎满陇喉间发出两声尖啸,脑袋们听了,就齐刷刷地原地转了一整圈,露出真容——是一帮大眼猴,咧着嘴叽叽咕咕地笑。
“这些猢狲叫‘障眼猴’,能模仿周围活物的长相。有时你看到什么灵兽或者人举止有异,再闻见这股麝香气,多半就是他们逗你玩呢。不过这些猴儿虽然没事喜欢吓唬人,也有预警的用处,散养区的灵兽进不去封闭区,要是看到障眼猴变成了什么凶兽,我们就得留神了,多半是哪里的法阵又破了,有危险灵兽跑出来了。”
紧接着,他们又碰上了地下穿洞的灵蛇、喷出一个又一个梦境的蜃蛙、会突然长腿上岸的知鱼……许许多多赵檎丹只在书上看过的灵草灵兽,一路走来目不暇接,叫她一时忘了自己此时可怕的相貌。
忽然,她听见不远处有百乱民兴奋地高声呼哨,顺着哨声看过去,见不远处有头水牛一样大的灵兽,一双巨大的角圆月似的弯在脑后,胸脯挺着,四肢修长,优美得不可思议。它通体漆黑,站在林间,就像一个曼妙的剪影,见人也不怕,致意似的朝他们一点头,才缓缓踱走。
“好漂亮,那是什么?”
“是玄羊。”黎满陇怕惊着什么似的,轻声说道,“南蜀三祥瑞之一,它们不接受豢养,不认主,自由自在……我们也很少能见到,托小姐的福,近来必有好事发生,心想的都事成。”
赵檎丹礼貌地笑了一下,没往心里去。当年他们那批人入潜修寺的时候,也有青鸾白鹿相迎,前辈管事们也说是“祥瑞”,最后没见谁飞黄腾达了。反倒是刚入秋,潜修寺就炸了,年底金平南郊一场大火又差点把大宛烧糊,后来又是……
她心头掠过阴影,遂飞快地拽回思绪,以防扫了自己游兴。
又往林深处走了一段路,赵檎丹感觉到了附近有很强的法阵。
“再往里就是封闭区了,这里是走地兽区,圈在里面的都是危险灵兽,小姐请勿随意靠近。我们这里伺候它们的人,必须严格在固定的时辰,走固定的路进去喂食收拾。法阵好的时候,可以阻隔人的气息。尽管如此,还是要打上十二分的精神。那些畜生发起狂来,半仙都难以抵挡,我们啊,一旦碰上……嘿,轮到谁进封闭区,走之前都会跟亲朋好友告个别。”
赵檎丹心里一紧,正想说她可以帮忙对付,便听黎满陇又缓缓地笑道:“那段时间可太美好了,同谁有什么龃龉都会自动消散,感觉人世间海阔天空,吸一口晨雾都是香甜的,这等好事都是我们这些老家伙占着,让年轻人们熬资历等着去吧。”
赵檎丹一时说不出话来。
黎满陇又告诫她道:“此地已在镇山大阵范围内,赵小姐不是凌云山的人,记着太岁嘱咐你的,万不可随意动用灵气。你的转生木也别随便拿出来,如需给他老人家传信,只管告诉我。”
奚平没有一起跟来。
这灵兽场,赵檎丹进得,他进不得。因为半仙无真元,不截留灵气,只要赵檎丹不主动画符使仙器,戴好了灵相面具,她可以像凡人一样。
升灵高手却不同了。
上次奚平只是筑基,再加上三岳山鱼龙混杂,才能让他混进去。如今他已经升灵,就好比是个几千斤重的巨人,“仿品”纵然能遮住他的气息和灵相,他“重量”也还在那摆着。除非凌云山的镇山大阵裂成当年三岳那熊样,否则他一脚踩进去,搅动的灵气立刻能把凌云的镇山神器招来。
“你且安心住一阵,看上灵兽场什么东西直接拿,不用客气。”临行前,奚平对她说,“然后等。”
“等什么?”
“等镇山阵动荡,凌云仙山灵气外泄。”奚平笑眯眯地说道,“一众邪祟都到齐了,仙山要是再没点反应……那它也太不行了。放心,要真那样,到时候我会‘提醒’它的。”
这资深搅屎棍子的发言听得大小姐无言以对,只好干巴巴道:“那多、多谢前辈?”
“在此之前,你可以继续打磨道心。”太岁说到这,人又正经了起来,摇身一变,他又成了神秘的升灵前辈,“你道心发自本心,一切都得自己摸索,不像那些直接从师长那里抄过来的……我过去有一个朋友,道心足足打磨了一个甲子带拐弯呢。愿意的话,你也可以和这些南阖人们讲讲,他们只会听不会说,不会乱问问题扰你心志。这地方住起来不舒服,但对你有好处。”
好处是不假的,这里灵气充裕堪比潜修寺,外面千金难买的珍贵灵草野菜似的满地都是,她可以随意取用调理经脉,就是跟百乱民说话有点困难。
除了黎满陇和少数几个人能连比划再结巴地简单沟通,绝大部分的百乱民都不太能说话,他们彼此间用高低不同的啸声沟通,外人听不出门道。
黎老是整个灵兽场的无冕之王,每个百乱民见他都会停下来致意,低头让他抚摸自己光溜溜的头顶。
这些百乱民男女老少很难分辨,身体都是一样的蜷缩,声音都是一样的尖利,以看不出颜色的破布遮体。只有非常仔细地对比,才能看出女人的头发稍多几根,薄皮包的骨头细一些。
“女子住这边,我叫她们给你提前收拾出房舍了,招待不周,小姐不要见怪。”
“哪里,黎老客气。”赵檎丹其实早做好了住牛棚的准备——也没什么,半仙身上是可以不染污渍的,她没有洁癖。筑基连经脉重塑都得挨,住的地方差点怕什么?
谁知那屋却让她吃了一惊。
蜀南部气候温热,一年到头不用封门窗,屋里采光很好。窗户上挂着防蚊虫的艾叶帘,尾端都打成了精致的小荷包形状。墙面地面一尘不染,茅草床上搭着条手编的雪绒草毯子,也不知是谁那么有心,在窗口放了一束与雪绒草同色的鹅黄小花。
百乱民们知道她不是同类,怕她嫌弃,都远远的避着偷看,不敢过来。
黎满陇用古南阖语指着那束花说了什么,大概是夸赞,说了好几遍,才有个身形纤细的百乱民带着几分扭捏跑来,伸出头给黎老拍。
她五官骇人地往中间收缩着,脸上好像凭空多出个坑……那是百乱民可怕的笑容。她匆匆跑过来,朝赵檎丹行了个如今只能在书上看见的南阖古礼,不待还礼,又溜走了。
可是有那么一瞬间,赵檎丹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困在了妖怪躯壳里的南阖少女。
“黎老,”赵檎丹忍不住道,“没有冒犯的意思,但……你们跟我以前听过的传言很不一样。”
“传言不假,我们这些被灵山抛弃的人无法做人,多数人活不过二三十岁就夭折。近半数人生来痴傻,也有本来不痴的……后来发现不痴傻过不下去,也只好随了俗。是魏老板给了我们活路,太岁把我们聚在一起,只要有路,我们是无论如何也要走下去的。”黎满陇道,“不然谁还记得故国乡音啊。”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