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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怀璧(73)

作者:杜冒菜 时间:2019-12-27 11:21:36 标签:强强 年上

  如此片刻,药将见底时,宏宣帝蓦地笑了一笑,问道:“朕这一生都活在宫里,从不知百姓家中是何光景,那里头的‘父慈子孝’,可是眼前这模样?”
  平怀瑱手上一顿,将碗里最后一勺药喂尽,低声答道:“当是这模样。”
  宏宣帝犹不满足,复问:“父若有疾,当儿子的都这般万事亲力亲为地顾着么?”
  “儿臣亦不曾见过,说不得是或不是,但必定是该的。”
  宏宣帝点点头:“此为孝。”
  平怀瑱不语,侧身将碗递给了王公公,替宏宣帝紧一紧被角。
  尚未收回手来,耳中又传入微妙一言:“朕有许多儿子。”
  王公公险些摔了手中玉碗,惊吸半口气,回过神来忙瞪眼将殿内宫婢一个不留地给支了出去。
  天子之侧,得幸侍奉者各个知情识趣、教训有方,仿佛半字皆未听入耳中,垂眉不露异色,出殿时足若点水细缓无声,唯珠帘碰了几下,逸出些叮咚之响。
  半晌后三重帘皆静了,平怀瑱状似不察话中深意,无谓应着:“父皇乃是真龙天子,为天下根基永固,自当广延血脉,此乃天理。”
  “天理。”宏宣帝笑一声,抬眼端着他,平怀瑱回望过去,那眼周松弛皱痕令他觉出岁月无情,“朕有许多儿子,也有过许多儿子。”
  平怀瑱如常听着。
  “你母后曾为朕孕有一子,后不慎落胎。那时胎儿已足六月,太医同朕讲,皇后所孕乃是男儿,本该是朕的皇长子。
  “同年,顺贵妃有孕,孕时染疾,身骨俱损,诞下长子后,不过三日便离朕而去,从此宫中无贵妃。而朕的长子怀珝,因在胎中伤了根基,亦未能足月便至夭折。
  “再之后,朕才有了你。你上无兄长,亦无生母,为保你无虞,朕便将你送往皇后膝下,令你为长为嫡。皇后是为正宫,经滑胎一事后再难成孕,此生待你必如己出……如今看来,朕是对了。”
  平怀瑱于话末忆起冷宫中受苦之人,胸中一阵钝痛。
  “母后待我确如己出。”
  “你母后待你是为善,”宏宣帝意味深长,暗将重幕撕裂在他眼前,“但宫中之事,多为不善。”
  “儿臣省得。”
  宏宣帝听这四字欲发生笑,一时难耐掩口咳了数下,摆首挥开平怀瑱关切为他抚气之手,似嘲他又似自嘲,忍着喉里不适道:“你省得什么?身为太子,这宫里敢同你讲真话的有几个。你怎会晓得,当年皇后滑胎是遭人所害,顺贵妃染疾亦是为人下毒,朕若不治了那人,不教皇后好生保你,又如何留得住你这儿子?所谓天理不如人理,若不尽人事,朕这天子恐怕会沦落成真正的孤家寡人。”
  平怀瑱怔然不可置信,眼含血色回味入耳之言,一惊皇后所历遭遇与险境,二惊皇帝内心之清明。
  其实他早便知晓,宏宣帝由来什么都懂,不过是不说不问,只睁眼看个明白,再经权衡,决定何人该留,何人不留。
  帝王之心旁人不可测、不可品,因背负了整片江山,举步更重。
  那么如今万事,宏宣帝可同样看得明白?
  平怀瑱腥红了眼角,狠心问出极其冒犯之话:“父皇既可明鉴当年旧事,便何尝不可明鉴今朝实情?”
  宏宣帝不怒反问:“太子所指,可是日前朕被人毒害一事?”
  殿里寂寂如沉死水,王公公默立一隅早被话里种种惊得心颤如簧,听了眼前这句只恨不得教平怀瑱仔细些答,莫再妄言下去。然他这边儿心急如焚却丝毫作不得阻,平怀瑱虽未应声,但仍冲皇帝直直点了点头。
  霎时间如炽夏转冬,王公公背脊发寒,动也不动地立在原地,忐忑想着太子此举,知其者权当他恨行凶者未得正法,不知其者必当他是为皇后所遇而怨怪皇帝。
  王公公数年来最是清楚宏宣帝于太子的满心厚爱,可天子便是天子,为父为君,太子又怎能这般不敬!
  满室一晌无声,宏宣帝面上瞧不出喜怒,目光落向亲子,时如流水静走,仿佛过了许久,才见他张口破了室里凝冰:“朕是天子,不是神仙,朕知下毒者绝非雁彤,但不知究竟为谁。”
  今平怀瑱来前下定决心,本欲与宏宣帝坦言所虑所想,又恰逢时机与他交心至此,自不愿囫囵略过,步步紧逼道:“父皇若愿知,便可知。”
  话落起身后退一步,弯膝跪下。
  “儿臣知父皇重亲伦,三十余载至今,儿臣幸得父皇庇佑方得康健。但如今贼人意渐起,倘加纵容必生后患,请父皇听儿臣一谏,莫再姑息养奸!”
  太子所言尚且委婉,无一字道破玄机,然宏宣帝定然晓其意,无奈轻叹,终究到了认命时候,缓言道:“时不同以往了。”
  英雄迟暮,日薄桑榆。
  过往所为是扶着平怀瑱学做太子,此后所为,是不得不扶他学做帝王了。
  宏宣帝忽然重道一遍最初那话:“朕有许多儿子……本以为朕的儿子各个光明磊落,不想还是教朕失望了。便让朕看看,是哪一个要残害手足,谋父江山。”
  平怀瑱抿唇咬牙,胸中震起浩荡烟尘。
  当日太子与皇帝一番促膝罢,宫中太医便整院儿地心惊胆慑起来,只因宏宣帝身况陡转直下,一阵猛咳忽便卧床不起,时醒时昏。
  太医令诊后讷讷不敢言,巍巍颤着年迈身子俯首伏跪,惶然请罪,道宏宣帝寒气已透肺而过,伤及心脉,恐所余天年已不多矣。
  这把掉脑袋的话嗫了半天才道得完整,太医令只怕项上人头不保,汗水浸透墨绿官袍。万幸半晌之后未得迁怒,宏宣帝疲惫遣其退下,已听不进半句医嘱。
  消息如疾风过墙,当夜传遍深宫。
  平怀瑱守在龙榻前接连伺候数个时辰,待亥时行出养心殿,殿外候了整日的蒋常便急着附耳近身,悄声道了些话。
  平怀瑱听过颔首,当前万事尽如所料,余下如何还待看明日风波。此后转念一想,又思及皇后,担忧她于此间闻讯伤神,着实放心不下,因而虽已夜深,仍决意往那冷宫行上一趟。
  行走间稍有走神,往前数步恍然顿足,望着足下通往凤仪殿之路,心中无比沉郁,在月下默立片刻才换道向着冷宫徒步去了。
  彼时灯已阑珊,所过之处各宫各殿皆光影晦朔,阒静空余虫鸣,而愈近冷宫,愈显幽僻寂寥。
  平怀瑱延着落寞宫墙取道前行,渐渐的将那独立于荒凉之中的一殿入目,再行近些便能望见寝殿廊下的两盏单薄夜灯,与暗不透光的几扇窗棂。
  皇后已梳洗入睡,平怀瑱暗想自己所忧多余,心下松懈几分,不禁放缓脚步,欲近前在外瞧上一眼便走。
  廊里守夜宫人共有一双,一为寻常宫婢,一为李清珏安排进宫伪作宫人的吴阳成。两人远远见他来此,各自行礼问安,平怀瑱抬手低道“免礼”,再向吴阳成问道:“皇后今日可好?”
  “回太子话,皇后娘娘今日精神尚佳,不过晚些时候听闻皇上抱恙,倍感焦虑,方才睡下不久。”
  平怀瑱闻言蹙眉,想皇后既已听说养心殿之事,必不能睡得安稳。正想着,果听殿内传来皇后轻唤,是听着了廊里话声,知他来到此处。
  “母后,儿臣在。”平怀瑱遥相应声,转身欲推门入殿,见室内竟无棉春前来启门相迎,颇为疑惑,“棉春此在何处?”
  吴阳成回他:“在殿内服侍,皇后歇下便未见她出来。”
  平怀瑱颔首,亲自将门推开,伴着陈旧木门之声抬眼,似有一道阴影晃在眼前。
  下一瞬,只听身后宫婢捂眼尖叫,蒋常颠了半步,喉咙里愣是没发出声来。
  月光洒入室内,平怀瑱逐将双眸敛紧,抑下满心震撼,盯着梁下缢在白绫之上的那道瘦削身影,久久不作挪眼。


第八十章
  “殿外何故喧哗,棉春,”内室间隔帘传出皇后轻唤,“太子来了,棉春,快扶本宫起来。”
  平怀瑱紧了紧拳,不再望那梁上尸身,迈步入殿疾向帘内赶去。
  不多时便有温和未起波澜之声体贴哄道:“母后慢些,棉春不在这殿里。”
  皇后半睁着无神双眼,凝眉生惑:“方还在的。”
  “是,方才离去,道是家人抱病在榻,想见她一见。棉春不敢扰您歇息,便来求了儿臣。”平怀瑱顺口搪塞,只求将她好生瞒过,歉疚道,“儿臣自作主张允她离宫,教母后身边又缺了人来照顾。”
  “这地方不缺人伺候,太子允她离宫乃是善举。”皇后不忍他自责,忙把这话应下,执手予他宽慰。平怀瑱不作答复,颔首反将她清瘦手掌握了片刻,仔细放进被里。
  帘外蒋常默听了几句,如鼓心跳渐也缓了下来,回首一探,见吴阳成已制着那受惊宫婢匿入殿中,随步紧拢了两扇高门。
  蒋常在这暗夜里被他如炬目光盯了盯,一恍回神,忙上前替他将那宫婢捂着嘴,由他空出手来独自近前,去把棉春僵直身躯抱落地面。宫婢眼睁睁看了半途,似被棉春不瞑双目狠狠瞪着,吓得双眼一合滚下泪水,口里却再也叫不出声来。
  寥寥一重纱帐,外如地狱百鬼穿行诡谲静默,内是人间慈母孝子和声细语。
  皇后犹不知实情,更不知话里棉春早已冷了身子,就近在咫尺之外。太子所言她无一不信,确当棉春求情出宫去了,这两日间起居衣食皆为之照顾,比不得雁彤周到,却不难瞧出一片赤诚,不由微微惋惜:“棉春是个心细的。”
  平怀瑱心头漫起一阵酸,忆及当初权倾后宫的凤仪殿,满殿上下没谁能比得雁彤体贴,仅此一人足矣。
  哪像如今,同棉春这般心细的一时竟也难求。
  他喉里涩涩发堵,缓了片刻勉力令出口之声含笑道:“儿臣再给您物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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