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怀璧(21)
作者:杜冒菜
时间:2019-12-27 11:21:36
标签:强强 年上
何瑾弈听罢犹豫,换作以前,他定然果断应允。然而今时不同往昔,他与平怀瑱不再只有兄弟之谊,同榻过夜难免似方才那般令人情难自已……
“瑾弈若不愿也无妨,我待你明日进宫,再来品评。”
平怀瑱不忍他徘徊,何瑾弈闻言抬首,将他面上一丝失望之色入目,当下神使鬼差地点了点头。
平怀瑱顿感欢喜,令人去何府带一声话,又命厨房备好酒菜。交代之迅速,令何瑾弈反悔不能,如同被牵着鼻子走,索性随他去了。
从昨日黄昏起,除了一碗鱼汤,平怀瑱算是饿了整日,白日里何瑾弈也不曾用过午膳,两人皆胃口大好。美酒佳肴下肚,何瑾弈便忘了心中赧意,饭后与平怀瑱散步消食,往御花园中走了半圈。
归来已是凉月初升,何瑾弈唤蒋常遣走殿中宫婢,不留人伺候,亲自为平怀瑱洗笔研墨。
长画已有七分气魄,其实龙身已成,单一看去,青龙凌驾天地,庄严无比。然何瑾弈一杆妙笔将九天云彩绘得太过恢宏,两相对比之下,难免教人看出些喧宾夺主的味道。
平怀瑱心知画中青龙当为更加出彩一重,腹中已有奇思,于是佐以矿物原色,取石青与石绿,细细罩染龙身。
新色鲜艳夺目,光彩照人,脱俗之际顿令龙身跃然层云之外,精妙绝伦。
何瑾弈万没料到他竟想到了这样的主意,惊讶看着,越发露出笑容。
“这些天来日也思夜也想,可算令我想到如此一招,瑾弈觉得如何?”
何瑾弈赞不绝口:“妙不可言。”
“你这样说了,那便是真好。”
平怀瑱安心搁笔,至此画成。
祭祀之期近在眼前。
当晚入夜,平怀瑱果不逾矩半分,仅将何瑾弈微微揽着,低低说上一会儿体己话便同他睡去。何瑾弈安稳入梦,梦中有巍峨云海,太子身骑龙首,背倚龙犄,腾云驾雾间穿行天地。
梦中之景太过美好,以至他睁眼一霎尚自回味无穷,唇角含笑。
他信山川河流尽在太子之手,终有一日,必万民归心。
三月之初,晴空万里。
时值先皇祭礼,宏宣帝率皇戚重臣起驾离宫,浩浩荡荡前往京郊皇陵。
皇陵宝地落址京南仙钏山,古时神话传说中,王母下凡游历,路经此地,曾遗失金钏一只。此钏自此与山脉相融,山中生长出棵棵枫树,遍山赤金,如王母仙钏通体泛光,如火灼眼。
眼下尚在季春,枫叶多是翠绿如碧的颜色,唯有少许几簇新枝火团似的发了芽,蔓向天际红日,红绿相接,阴阳相协,更衬得仙钏山锦天绣地。
皇陵坐落山巅,承日月精华,福泽子孙后世。
宏宣帝自山腰处落辇,徒步登顶,诸臣莫不敢不从,皆加以效仿。好在晨阳普照,清风徐徐,如此气候不易感劳累,且可赏尽周遭美景。
平怀瑱随行队中,于上风位回首瞰去,在人群中一眼瞧见何瑾弈,正随父亲拾山阶而上。队中还有灵光寺高僧携弟子同来,平怀瑱回身前行,心有所思。身后六皇子端着副志得意满的神态,其旁太监手捧画轴,以一层锦布仔细裹着,不知里头可真是藏有一只猛虎。
倘若确能如他所料,那么届时群臣当前,佛音在耳,先帝陵前忽而杀出白虎一尊,岂不好看极了。
平怀瑱暂且不动声色。
此路约莫行了两炷香左右,日头稍高,众人沿道上来周身略微起了薄汗。
钦天监天文官早前夜观天象,测准吉时,待时辰一到及时启礼。宏宣帝携妃嫔皇子宣祭辞,敬香烟,坛下群臣俯首作拜,这一拜下去便许久不得起身。群臣静谧地伏在山头之上,灵光寺住持披袈上坛,盘腿落座蒲团中,诵经祈福。
木鱼声清脆入耳,山中偶有鸟鸣,除此之余,唯剩坛旁灵火燃烈,间或迸发出几点轻响。
平怀瑱高立台上,侧目看了看何瑾弈,心中怜惜,只念着经文能诵得快些。可越是急切,反倒越觉漫长,不知过了多久,那高僧终才止住手中动作。
木鱼戛然而止,住持缓缓起身,转向宏宣帝一拜。
“平身。”
宏宣帝抬手,众臣谢恩起身,平怀瑱瞧见何瑾弈一切如常,扶了扶身侧父亲。正自走神间,蒋常往前近来半步,托高手中卷轴,他敛下神思收回视线,转向宏宣帝行近。
“父皇,为贺先帝阴寿,儿臣作青龙神相一卷。四象之首,青龙现世恰如朗日普照,春泽万物。儿臣但以青龙之尊敬先帝之德,愿先帝福泽绵延不绝,万世不衰。”
身后蒋常作势展画,又两名宫人连忙行上前去,一左一右将画轴向两侧打开。
云中神龙跃然纸上,龙身矿色被艳阳打得微微炫目,青龙好似活了一般,正腾云驾雾,翱翔四野。
宏宣帝大加赞赏:“好!太子笔下功夫大有精进。”语罢朗声作笑,龙颜极悦。
皇后早知太子为祭祀一事耗费心力,于宫中潜心绘画,却不知他竟作下了如此精湛的神相图,当下也瞧得格外欢欣,有意附和道:“太子有心了,本宫听闻太子为作此画,连夜以来挑灯不眠,实属用心。”
宏宣帝闻言颔首:“太子至孝,不过熬夜伤身,你值此年纪,正当注重身骨,莫在少年时候伤了精气。”
“儿臣谢父皇体恤,定牢记在心,不令父皇母后担忧。”
“嗯,”宏宣帝目光仍欣慰地凝在画上,“你笔下神龙至仁至灵,便献于先帝陵中,护天下臣民安泰。朕要将随身的玉骨山河扇赏赐于你。”
后几字一出,平怀瑱霎时喜上眉间。
座下何瑾弈亦在瞬间露出深深笑意,眸里盈盈地涌现数重光华。
第二十三章
玉骨山河扇,扇骨以玉镶金,扇面之画出自前朝画师陈渺之之手,绘着锦绣山水,巧将天下装于一扇间。此扇曾为先帝亲赐宏宣帝,今宏宣帝转赐平怀瑱,山河与人,岂难看出其中深意。
何瑾弈难掩荡荡情怀,身旁何炳荣侧首点他一眼,他才将面上神情收敛半分,不至太过忘形。然而在场诸位无一不是心中赞叹,一为神相精湛,二为太子荣宠。
几家欢喜几家愁,平怀瑱得此殊荣,最令六皇子一党焦灼难平。
平怀颢瞧得心头酸痒,早已是蠢蠢欲动,此刻见太子领了赏,终忍不住行前数步,急向宏宣帝拜道:“父皇,儿臣亦有画作献上。”
宏宣帝正值心怡神悦之时,闻言不禁笑问:“哦?不知颢儿画了什么?”
“儿臣恰也请得四方之灵入画,有幸为太子作衬。不过儿臣见太子所绘神相活灵活现,呼之欲出,心下忐忑不已,愧于御前献丑。”
“你尚且年幼,来日自有长进,何必急于羞愧,”宏宣帝权且安慰,他知六子虽精于画艺,但毕竟年幼,自不可与太子笔墨较量,“将画呈来给朕看看。”
“是,父皇。”
六皇子侧身命宫人呈物,平怀瑱冷眼旁观,目光紧紧凝在那卷画上,随画轴舒展,心有所期。
煞人白虎显身露形,太子忽呈大惊之色,宏宣帝亦如他一般笑意敛尽,转眼间怒不可遏。
“放肆!”
“父皇息怒!”平怀瑱率先落膝跪下,周遭人等未及反应,尽皆同他拜伏在地。诸臣子尚未看清画上所绘,断也不敢不跪,一时间众人屏息不语,气氛凝结。
六皇子之画被宏宣帝一手夺去,投入祭祀火盆。
“父皇不可!”平怀瑱急急起身,涉险从那火中抢出画卷扑灭火点,“父皇,火烧此物等同祭于先帝,此画万不可焚于坛中!”
宏宣帝稍加冷静,听他言语在理,幸太子眼疾手快,未教自己因一时气恼而酿成过错。六皇子面色惨白地跪在跟前,至此不知犯下何等罪过,只隐隐觉得怕是落了圈套。
宏宣帝睨他许久,强压怒火道:“你可知犯下大忌,白虎乃先帝忌讳之物,你于祭祀之日献上此画,实在莽撞不堪。”
“儿臣、儿臣不知先帝有此忌讳,请父皇降罪!”
六皇子知晓缘故更觉慌乱,想他自诩此举棋高一着,却不料是中了太子之计。此事放到宏宣帝眼中不仅是自作聪明,更是冒犯先帝神威。
然而引他入局者还在那处故作好人,替他向宏宣帝说起情来:“父皇,六皇弟年幼懵懂,一番辛苦本是出于孝心。不知者不罪,儿臣请父皇宽大为怀。”
“六皇子本意无错,只是不知先帝忌讳,”皇后忽而应和,道话间见宏宣帝面有好转,缓步上前纾他烦郁,“只要宜妃善加教导,想必往后不会再犯下此等过错。”
“皇后所言甚是,”宏宣帝望向随行四妃一列,责道,“六皇子无知,但宜妃入宫多年,先帝在时便跟在朕的身旁,岂会不知此间忌讳。你若加以提醒,断不会生今日之事。朕姑且念及六皇子年幼,不多加追究,只罚于宗庙之中跪礼三日,以向先帝告罪;宜妃管教不严,罚去一年俸禄。”
“臣妾知罪,甘愿领罚,来日必加严管。”宜妃垂首领罪,暗暗捏紧了袖里手指。
方才一幕太过突然,她不及应对已被降下罪来,思来想去,总觉是皇后与太子害了她跟六皇子。怪也怪她确乎不够上心,隐约只知六皇子所绘乃上古神兽,却未思及白虎之讳。
恰如宏宣帝所言,先帝在位时她确已跟在宏宣帝身旁,可此后不足半载先帝便骤然薨逝。宏宣帝登基后,宫中不禁白虎,她那时年少,又有多留心这等旧事?
宜妃恨得牙痒,此招落人下风,偏只能隐忍不发,认罪俯首。
她如此不甘,皇后恰是心旷神怡,大出一口恶气。当日闲山旧账尚无时机了断,今日正好还去一报。
皇后唯独讶于平怀瑱的悄然蜕变,虽不曾听他亲口承认,但此子自幼长在膝下,纵无血缘却也母子连心,她直觉此事必为平怀瑱刻意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