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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怀璧(6)

作者:杜冒菜 时间:2019-12-27 11:21:36 标签:强强 年上

  平怀瑱一觉睡到巳时去,无人叨扰,打着呵欠餍足睁眼,模糊间瞧见床头趴了个人影,顿时惊得往里一滚。再回头去看,才发现是何瑾弈,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守着他。
  “太子哥哥,你醒了?”
  平怀瑱惊喜地翻身起来,凑到床边问他:“瑾弈,你怎么来了,不是叫你今日不来么,难不成没人传一声话?”说话间想起自己风寒未愈,赶紧又躲他远些。
  何瑾弈反倒站直身子,垫着脚往里探,一副格外关心的神态:“传了,可你染了风寒,我想来看看。昨日是因为我,你才跳进水里去的。”
  “你也是因为我才掉下去的。”
  “可我好好的呢,”何瑾弈眯眼笑,偏头问道,“太子哥哥,你难受么?”
  “稍有些,”平怀瑱不骗他,“脑袋晕乎乎地涨疼,但比昨夜好了许多。”
  何瑾弈听罢不知想些什么,忽然撑着胳膊往里凑,弯腰在平怀瑱额头上亲一口。平怀瑱目瞪口呆,摸一摸额头,心里无比欢喜。
  “我难受的时候,让娘亲一亲就好了。”
  “我也好了,”平怀瑱高兴地爬下床,自个儿寻衣服穿,“我不难受了,今日不上课,我们到御花园玩儿去!”
  “那不行,你身体不适,理当在房里好好歇着。”
  平怀瑱一股子兴奋劲儿淡下来,虽有几分失望,但还是依着他的话,老老实实地在房里蹲一天。细一想,自打认识何瑾弈以来,本该高高在上的太子爷便没逆着他的话做过任何事,对他当真喜欢得要命。
  殿外婢女听着动静进来,伺候太子梳洗束发,理好他胡乱穿上的衣裳,又将新熬的汤药端来。平怀瑱当着何瑾弈的面,半分眉头都没皱,潇洒饮尽。
  “苦吗?”何瑾弈嗅着那味儿都怕。
  “不苦。”平怀瑱死要面子,跑到桌上寻桃花糖来吃,顺手喂一颗到何瑾弈嘴里,何瑾弈霎时又被甜得弯了眼。
  身侧婢女见状掩口偷笑,捧着空碗退出寝殿,没有戳穿太子昨夜死活不肯服药之事。
  去不了外头,索性便寻些旁的乐子,平怀瑱跑到书桌后瞧瞧,何瑾弈也像条小尾巴似的跟来瞧瞧,瞧了一会儿一同爬到宽大椅上,一人一笔作起画来。
  如今倆小孩的字还算能写得端正,然而作画却着实不行,几笔下去,宣纸上不知绘着什么玩意儿。平怀瑱想想,蘸墨再添几笔,转头对身侧何瑾弈道:“这是御花园里的树。”
  何瑾弈原本没怎么看出来,听他这么说了倒是越看越像,便也学他在树旁画起来,回道:“这是小桥。”
  平怀瑱开心极了,于是桥下池水,莲叶芙蕖,依次添上。
  何瑾弈乖乖地等着他画,罢了在莲叶间寻一处空白,勾个歪歪斜斜的小船。池面静无波,船上两名小孩稳稳坐着,这回没有跌进水里。
  平怀瑱欢喜笑起来,在旁题字:记与瑾弈落水。
  何瑾弈被逗得眉眼弯弯……


第六章
  回忆喜人,平怀瑱指腹轻抚画卷,唇角勾起些阔别已久的笑容。
  当年想着要好好珍藏这画,到如今重温旧事,才恍然察觉竟已过了这样久了。
  这幅潦草画作笔风稚嫩,可在平怀瑱心里千金难抵。他庆幸那时虽小却懂得珍惜,没把这画纸给丢了废了,而是精装细裱地收进檀木盒里,令卷轴常年不坏,且染上怡人檀香。
  御书房的雕花木门传出轻响,蒋公公止步帘外,躬身询问:“皇上,茉莉发枝,御膳房的人摘了几朵最嫩的花苞,做了今夏第一碟茉香糕,您可要尝尝?”
  平怀瑱闻言抬首,寻声望向垂帘,没急着回他话,吩咐道:“请李大人进宫,就说朕有话同他讲。”
  “待他来了,再把茉香糕呈上来。”
  “嗻,奴才这就去。”蒋公公心里通透,不需问清是哪个李大人,退出房去,令人快马出宫传请李清珏。
  约莫半个多时辰,李清珏才姗姗来迟,官服蔽体,想来耽搁一阵便是为了更衣打整。
  近来李清珏面圣总是严谨得体,百密无疏,平怀瑱知他绝非拘谨敬畏,而是为了同自己置气,有意把疏离挂在脸上。
  “微臣……”
  “清珏,你来。”
  未及行礼平怀瑱已将他打断,诸多芥蒂仿佛皆为虚无,眼含笑意唤他走近身旁。
  李清珏微一愣神,从言行至书桌一侧,见桌上铺陈着洁白宣纸,平怀瑱正落下第一点墨,晕出苍郁古树,行云流水,笔墨横姿,随即将笔递来。他接到手中,脑里不知缘何浮出零星旧景,走笔勾勒出闲桥堤岸,面上神色愈渐愕然,似有所忆。
  待收手,平怀瑱再取笔,余下画卷一气呵成,生动孩童跃然纸上池中。李清珏觉万分眼熟,又见他从旁取过那卷旧画展开,两相对比,何其相似。
  新画油墨未干,画技精湛,御花园池景几可乱真;旧画墨痕经年,笔触稚嫩,反衬得童趣横生妙不可言。
  平怀瑱执笔于新画一角书下苍劲几字:念与瑾弈落水。
  故梦开闸,李清珏冰霜瓦解,神色为之松动,眼底卷着繁复情绪将那画卷久久凝视。
  直到不知几时,帘外传来人声:“皇上,御膳房送茉香糕来了。”
  平怀瑱允人入内,宫婢随声挑帘,将盛着精巧点心的白玉碟儿与清水置下方行退离。他往窗畔以清水净了手,回桌拈起一小块糕点送到李清珏嘴边去。
  “蒋公公方才说,这是入夏第一碟茉香糕,你来尝尝味道可好。”
  李清珏难以拒绝,就着他手吃到嘴里,一股清甜香味扑面而来,听他又问:“可比桃花糖还甜?”
  多年未再尝过桃花糖,李清珏几乎忘了是何滋味,但仍摇头:“桃花糖更甜。”
  平怀瑱闻言不语,抬手以指腹拭去他唇边糕点碎末,不作追问,只将他看着,那目光令他无处遁形,不期然往后退开半步。
  平怀瑱欺上前去,忽而换作迫人称谓:“朕再说一次,朕这后宫里头不会有人。你若依旧固执己见,非要朕立后,朕便立你一人。”
  李清珏垂首又往后退,平怀瑱及时伸手阻他,手掌扣紧后腰,即便他再不愿听,也把心中想法尽数道来:“清珏,你是要我不求后宫只求一心人,还是迎娶男后,告与天下,你自己选。”
  李清珏徒然听着,禁不住胸膛疾跳,似有窒气萦在肺里,直逼红了眼眶,好半晌才抬头看他,自嘲问道:“臣有得选?”
  “我并非迫你。”
  “那若是由皇上选,可要选臣做一世佞幸?”
  平怀瑱无奈至极,轻叹出声:“我不该选你做朝中臣子,该选个山清水秀的好去处,将你好生藏着,令谁也瞧不见。总之万般皆可,唯独立后一事我听不得你说。”
  李清珏无言以对,心中苦笑暗想,那这佞幸帽子,是如何都要扣他一辈子了。
  也罢,早在此间身浴腥血,从来做不了一世好人。既如此,再做一世佞臣又如何,终究无甚区别,合该是这数十年来身赴修罗的报应。若平怀瑱难得善终,那这恶果他陪着一起尝,世间炼狱陪着一起堕。
  “清珏,你应我一声。”
  李清珏合眸颔首:“好,臣不再提。”
  平怀瑱缓缓释出一口长气,拥他许久,轻吻落到眉间。
  立后之事,僵持一旬,终得融冰消解。
  李清珏信守承诺,不论朝臣如何急切,都不再向平怀瑱施压半字,由他空置后宫,摆着那副眼不见观耳不曾闻之姿,进朝司其职,退则与平怀瑱闲庭信步,阅书写字。
  朝中臣子倒还有不愿松口的,平怀瑱随意逮了一个,心慈手软地罚去半年俸禄,虽不算苛责,却有杀鸡儆猴之用,终令诸臣闭嘴噤声,再不置喙皇帝私事。
  纯月之初,万物清脆葱茏。
  气候日渐温热,李清珏一架竹榻置于院间,躺在上头能覆着暖阳舒舒服服地憩上许久。而他今日一觉未醒,竟寐至戌时月升,平怀瑱逢暇出宫,入其寝院一眼便望见如此景象。
  蝉虫啼鸣躁耳,平怀瑱放轻脚步上前,缓缓坐到身旁,解下轻薄外衫为他披覆挡风。竹榻随之微生轻响,李清珏偏了偏头不曾惊醒。
  院里仆从皆已遣下,柔嫩树叶随风往下飘落,平怀瑱伸手挡在李清珏面上,接住半片儿叶,揉了一揉,指间心里分外绵软。
  如此体贴陪伴好一会儿,李清珏才双眼微动,悠然转醒。
  平怀瑱伸手抚他侧脸,听他含着未消睡意,闭上眼问:“几时了?”
  “戌时过半。”
  李清珏撑身坐起,后知后觉地抬眼望月:“睡了挺久。”
  “用过晚膳了?”
  李清珏闻言颔首,平怀瑱暗感欣慰,想他沐休之日能好好歇上一歇也是难得。
  “臣方才做了好长一梦。”
  “梦见什么?”
  李清珏虚眸回想:“盛世太平。”
  “仅是如此?”
  “‘仅是如此’?”李清珏摇头,“皇上以为守得太平永固十分容易?”
  “不易,”平怀瑱笑予承诺,“但定能如愿。”
  李清珏听罢浅笑,眸里认真:“臣信,臣想要的,便是君王安泰,山河长存。”
  平怀瑱心下动容,今夜前来寻他尚还有话欲讲,借此时机问道:“而我所求,除山河长存,还有你长伴君侧……清珏,倘有一日我身事了,胆敢放手这江山与人,你可愿同我去往寻常人家,闲度余生?”
  李清珏抿紧双唇,眼底神色霎时如夜湖暗沉,险些以为眼前人窥破了他方才梦境。
  说什么盛世太平,不过他冠冕堂皇一句善言罢了。他所梦之事无甚鸿伟,只闲院三两间,粗茶盈肺,人一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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