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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怀璧(50)

作者:杜冒菜 时间:2019-12-27 11:21:36 标签:强强 年上

  陈知鹤碰壁一说,继鸿鹄楼设宴之事后,又一度传遍朝臣之耳。
  原等着看刘尹笑话的那一众人陡然一转,啧啧反嘲起来,道那一掷千金的鸿鹄可都奈何不了人家抛出的一束醉枝,真真是白花花的银子打了水漂,顺带着打肿了自家脸面;而刘尹如此善于攻心,把那江湖里的野人驯得服服帖帖,手段可不是一般高妙,假以时日,待作出一番政绩来,那空悬已久的尚书令之位还真就非他莫属了。
  刘尹恰与此间诸位所想无异,由着在旁阿谀奉承之人一顿鼓吹,愈渐自得。
  原他心中也有火气,觉得陈知鹤明明官逊一级还敢妄图一学程咬金,半路杀出截他好事,实在太过可恶。可那受邀两人别无二心一派赤忠,转瞬便平了他满腔盛怒,优哉游哉地跟着满朝上下暗暗地看起了笑话,只等着六部之首那顶朱砂帽儿往下一落,稳稳扣到自己脑袋上来。
  闹剧里刺耳之声比比皆是,陈知鹤只管充耳不闻。
  三省一旬召旨。
  招安者数百余人,尽入刑部。
  本是尘埃落定,熟料至此时又见回转。
  可笑是人情世故戏剧般难料,眼见着刘尹端着一盆得意尚未喜足,倏而钵翻汤顷,洒出个乐极生悲的先兆来。
  朝堂之上,工、户二部比肩联袂,好似早有商量,当着宏宣帝的面打起了六部里头的感情牌,贺了一通朝廷广兼异仕能人之喜,随即话锋陡转,上谏请令划拨人手,均衡各部人力,以令多方要事工期不误。
  此一谏百利无弊,更因户部借调人手五十,工部百名,合计不足五成,使得刘尹毫无推拒之力,只得哑巴吃黄连,对着宏宣帝摆出一副大度体面,分拨人手往工、户二部去,隐隐料到事情断不会是从他手下借人征税、筑墙那般简单。
  短短早朝之间,刘尹苦思不及,直至朝散行出乾清殿外仍悟不出端倪来。
  天际晨霞染红了一整个春时的肃寂京城,将其自浓冬唤醒,仿佛是翻了年关之后初来的几分去冬迎春之感。
  刘尹虚眸越过宫墙远望,身处殿外高高阶台上,似有前临荣华后临深渊之畏,就在这摇摇欲坠之际倏而被人拍了一下肩膀。
  身后立着同行的两位同僚,与他官级相当,正是户部尚书薛庸与工部尚书李影横,两人俱是眉目清俊气度儒雅之人,此刻却不知是否因他心有芥蒂,越看越觉那两双眼里的笑意似狐狸狡猾,故作客气地揖道:“多谢刘大人鼎力相助。”
  刘尹弯唇一句“客气”,与这两位顺着石阶步步往下行,如同前些日子里暗藏的讽刺、争抢尽都不曾有过,更不提什么鸿鹄、醉枝,在这一时只作六部共事,彼此以礼相待。
  然心中冥石,堵得胸闷肺滞,根本一刻也未化解。
  这两位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刘尹又何尝不是?
  他知工、户二部早已联袂,李影横手下以陈知鹤为首,站死了护储一党,与他争锋相对;薛庸部里则有柯远常与陈知鹤频传风声互通利好,尤是那个赵珂阳,分明仅仅是个户部员外郎而已,也仗着皇戚身份声势不输,教他好生恼火。
  此借人之事定还内有玄机,他非得好好想个明白……
  春风吹得嫩叶翻了个卷。
  二月即逝,三月初来。
  自一举招安之后,近来宫中大事,当属太子生辰为最。
  平怀瑱年及双十,正逢冠礼,各司部早自旧年末便百密无疏地筹备了起来,不想至生辰前夕,太子竟向宏宣帝辞了宫宴,愿在祭礼之后即刻启程,亲往京北郊外灵光佛寺斋戒沐浴,对月诵经,以保千秋大业,国泰民安。
  宏宣帝御驾正临旭安殿与之对弈两局,手中黑子摩挲许久,落到棋盘上磕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脆响。
  平怀瑱霎时站起身来,撩袍跪道:“父皇,儿臣请往灵光寺实有私心。昨夜观音大士屈尊入梦,告诫儿臣谨亲伦、尊孝道,更言‘孝,德之始也’,警醒儿臣当先为父母之子,后为天下太子……儿臣一梦醒来心中难平,思及父皇终日案牍劳神,又思及母后长年欠安,若不躬身祈福,怕是夜夜不能安睡,故请父皇恩准儿臣撤宫宴、入佛寺。儿臣不敢隐瞒私心,一时狭隘,不能不以孝道为重,以国运次之,但愿年年生辰之夜于灵光寺中沐月祈福,求父母康泰、盛世长在!”
  一席话拳拳落地,满室寂静,顿令四下宫人皆屏气凝神地候着,似连殿外莺鸣都止了声。
  宏宣帝探手到对面的棋盒中摸出一颗白子来,把玩着露出浅淡笑容,尚未予他答复,只抬手唤他起身。
  平怀瑱不急追问究竟,如意坐回位上,亲眼看着宏宣帝替他走了一步白棋,霎教满盘黑子落了下风,随即,有裹着浓浓笑意之言入耳来:“你就是太将孝道放在心上,才故意放着好路不走,偏往旁处落子。”
  平怀瑱顺眉一笑:“确是瞒不过父皇的。”
  “从前对弈是朕哄你,如今唤你哄起朕来了。”此局胜负已明,宏宣帝索性不再走了,抬眼与他追溯过往道,“朕记得你幼年时候格外不讲理,眼见着快输了,非得让朕悔棋重走,悔一步不行,还得悔三步。”
  “儿臣竟这般无理过?”
  “你说呢?朕的儿子里头,属你最不讲理,却也属你最讲理。”宏宣帝失笑摇头,话到此身子微微一怔,似有片刻走神,面上愉色沉敛几分,低声不知说与谁听,“你这性子,像你生母。”
  平怀瑱险些在那一瞬挂不住寻常神态。
  好在下一刻宏宣帝便应了他最初的话:“你便去罢,为孝也好为国也罢,身为储君该有德义萦身,舍了一出宫宴又算得什么……朕允了。”
  宏宣帝自比他所虑深重,入寺祈福比之福报,更重要是身前名,倒不妨让天下人看看当朝太子不靡不奢的一腔气节与高行微言的满身贤德。
  平怀瑱垂眸应是,领旨谢恩,一颗一颗仔细将那黑白两色之玉子各收盒中,清空棋盘再与宏宣帝万分“讲道理”地重来一局,眉目间盈着泰然与惬意,瞧来心境明朗。
  然他心中实则实非无愧。
  因私心诚未全然道出,入寺祈福所为不止孝道、不止天下,更为伴那一人夜里话别,为不可相见的又一年岁月留下聊以慰藉的几抹虚影。


第五十六章
  整一个多时辰如水淌过,棋盘上嬗变风云才定下天地格局,宏宣帝与太子各执一胜一负,堪堪落个平手。
  宏宣帝去时面上有笑,于旭安殿内当着一干人等的面嘱了大太监两句,令王公公亲往养心殿跑上一趟,把平日里最得偏爱的麒麟暖玉棋子送到太子殿里来,连同那方红木镶银江山棋盘也一并赏赐。
  隆恩浩荡使得殿里宫人纷纷喜上眉梢,平怀瑱送走圣驾,尽赏旭安殿上下,承着声声道贺回到棋旁顺眉收子。
  身侧蒋常兀自静下心头雀跃,自作主张将周遭宫人都给遣去了殿外,罢了行进身旁等着太子与他说话。
  不怪李清珏曾有言道,太子身边唯有蒋常最知心识意。平怀瑱此时确有话讲,转眸看了看他,手中动作慢慢停下,面容之上伪于人前的平和终也一分又一分地消退无踪,带着满目谨慎问:“明日出宫入寺,随驾之众哪些近得身、哪些近不得身,你可心中有数?”
  “奴才有数,太子尽管安心。”
  平怀瑱闻言颔首,微微勾了唇角,将手中捏了一阵的墨玉棋子往他身前递去,怡然道:“待会儿替上新得的麒麟暖玉棋,眼下这副便归你房中罢。”
  蒋常一愣,暗想这旧棋价值几何,登时惊得睁大了眼,直等着平怀瑱一声疑音才忙不迭捧高双手接过,叩恩领赏。
  若说麒麟暖玉棋是宏宣帝爱不释手的入贡极品,此旧棋则可称之为民间瑰宝,乃是太子几经探寻自缅甸得来之物。蒋常还记得当年年方十四的平怀瑱初得此棋时的如获至珍,日夜把玩,更拉着李清珏与他连日对弈,乐此不疲。
  因而蒋常眼下的惊讶绝属情理之中,平怀瑱自也明白,平日里虽常给他打赏却从不曾赠过这般金贵之物,倒怪不得他手足无措起来。
  不过来日方长。
  宫里的路从来不好走,从前险,往后会更险。
  蒋常跟了平怀瑱十余载,不知还将有多少个十余载,日子久了,虽是主仆也会生出些相依为命的东西来。
  身外之物算不得什么,以之犒赏这一把忠心,才是物有所值。
  “起来罢。”
  平怀瑱不与他多言,想他当会懂得,重将心思落回翌日生辰一事上。
  而皇城之内,各宫消息总慢不过半个日头。
  蒋常打宫里行了两圈,各家宫人倘在道上瞧见他,无一不比从前更加恭敬,俯身盈笑地问声“蒋公公安”,即便是年岁资历甚长于他的老太监也不作例外。想来除却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王公公,蒋常身为太子跟前的近身红人早已犯不着看谁脸色,然而尽管如此,他仍在与人招呼时微微躬一躬身,盈着和气笑面待人。
  待回到殿里,再将所见所闻一一告与太子知。
  平怀瑱听罢他所言,光是揣测都能料到哪宫最是焦灼。
  今宏宣帝下旨撤宴,不忘称誉太子德才兼具,乃诸子楷模。简简单单这么一句,便该令小六恨得最为牙痒才是,值此时候再给他知道了这一副麒麟暖玉棋的事,还难知会眼红成哪般模样么?
  过去宏宣帝赐太子玉骨山河扇,平怀瑱自受赏以来日日将这寓意深邃的一柄巧扇悬在腰间,每见六皇子,总察觉那双眼犯馋似的紧紧凝在上头,恨不得盯出火来给他烧得一干二净,教他直觉好气又好笑,可恨又可怜。
  原本入寺礼佛是为一己私欲,不料还可生此奇效,继招安夺人之后再不轻不重地急他一把,岂不是好个天道。
  不过仍不可掉以轻心才是。
  小六傻了些,刘尹却不傻,蒙他一时未必能蒙他一世。更何况刘尹为人心胸狭隘,欲压他就非得不遗余力地一压到底,否则若给了他半刻喘息余裕,怕都会被加倍奉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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