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城花时(9)
“犬子!”
庄扬慌乱的将他抱住,犬子躺在庄扬怀里,意识已有些不清楚,低喃着:“疼……”
“孩儿,你别睡着,别睡。”
刘母言语惶恐,用力摇晃犬子的肩膀。
“莫慌,先送他进屋。”
庄扬其实心里慌乱极了,他未做思索,将犬子背起,顾不得犬子脸上的血糊在他背部。十五岁的庄扬,背负十三岁的犬子,并不轻松。犬子乖乖地趴在庄扬并不宽厚的背上,他意识模糊,但知道是庄扬在背他,他闻到庄扬身上的艾草香气。这样一份香味,令人心安。
“兄长……”
犬子在背上呢喃,他像庄兰阿平或者阿离那般唤着这两字,仿佛他也被人庇护着。
“嗯。”庄扬轻声应道。
此时,庄兰和阿平都已跑出院子,朝他们赶来。
“阿平,你去唤易叟,让他将马车驾来。”
听得指使,阿平赶紧往回跑,去院中找易叟。
“犬子兄。”
庄兰看见犬子一脸血趴在兄长背上,胆大的她愣是吓得眼眶发红。
刘母护在犬子身旁,她不再哭泣,而显得异常的冷静,只是脸色苍白如雪。
“犬子兄,你没事吧?”
庄兰摸犬子的手指,犬子虚弱得连手指都不愿动弹下。
“兄长,犬子兄怎么了?”
庄兰声音哽咽。
“莫哭,兄长帮他请个医师,会好起来。”
庄扬言语安抚。
在刘母帮助下,庄扬将犬子安放在榻上,犬子卷曲着身子,满头冷汗,难受地闭上眼睛。刘母问他哪里难受,他也只是痛苦摆手。很快,犬子便陷入晕厥,庄扬将犬子的手紧紧执住。刘母唤叫犬子,失声痛哭。
“他脉搏还在,勿惶恐,刘母且冷静,犬子他可是撞着了头?”
庄扬大声询问。刘母抬起头,思忆适才那混乱的场景,她用力点了点头。
不会,易叟将马车驾出,阿易跑来通知,庄扬吩咐说:
“易叟,赶往县城袁医家,告知有人斗殴伤及头,人已昏厥,让他速来。”
竹里没有医师,往日,居民们有个头疼脑热,不过是自己抓点草药吃吃。当地巫医倒是有一个,然而庄扬信不过巫医。
“二郎,我这就去。”
易叟听得是人命关天的事,二话不说,扬鞭驱赶马车,马车驰骋而去。
目送易叟离去,庄扬返回屋内,见刘母守在犬子身旁,悲凄垂泪。刘母拿手帕擦拭犬子脸上的血迹,犬子无声无息躺在榻上。刘母显得很平静,她轻轻揩去犬子嘴角的血,拍去犬子身上的泥土。寻常妇人,遇到这种情况,只怕已哭晕过去。
“脑后肿了。”
刘母见庄扬查看犬子的头,她轻轻说着。
“这里,撞在地上,地上是土,肿了没流血。”
庄母用手掌托住犬子的后脑勺,将犬子头抬给庄扬看。庄扬伸手触摸,摸到一处肿块,有小孩巴掌大。
“如何和他们打起来了?”
庄扬叹息,这显然是撞到头,才导致昏厥,希望无碍。犬子终归是年少气盛,初生牛犊不怕虎。
“我姑母救济三百钱,我买线纺织花去五十钱,若不正好够缴。我跟他们请求免去这五十钱,犬子还没成年。”
刘母知道生活艰难,却不想是如此之难,怎么会连小孩也收起籍贯赋来。
“士兵辱骂我,犬子气愤不过,拿起竹竿撵人。”
拿的是一根晾衣竹竿,不是刀不是剑。
“便被那两个士兵一顿狠打,如何下得了这么重的手。”
刘母痛苦合目,深深呼吸,士兵打犬子又狠又快,根本反应不来,否则她怎么会让这些人打伤犬子,拼死也不让他们伤害她的儿子。
“我没将他教好,照顾好,是我的过错。”
刘母搂抱犬子,双目发直,她再不肯言语。
庄扬默然,若是他的弟妹,委实不会做出撵官兵的行径,他教导过弟妹;何况当年一家子曾遭遇过溃兵的洗劫。
第11章 母鸡
一盏油灯昏晦,点在木台上,有限的光芒,只勉强照到犬子的脸庞。犬子眉头皱起,陷入昏迷之中。刘母坐在榻旁,握着犬子的手,静默无声。
屋内的孩子们,无论是庄兰或者阿平都安静不语,他们年纪不大,不懂得犬子病情有多严重,然而大人的情绪,将他们影响。
“阿平,你带阿兰回去。”
庄扬小声和弟妹说话,两人都还小,不想让他们见到这样不幸的事情。
“兄长,我不出声。”
庄兰扯动庄扬的袖子,轻声恳求着。
“那都随兄长到屋外来。”
庄扬牵住庄兰的手,阿平也默默走上前,抓住庄扬的手。庄扬想他们平日是玩伴,若是犬子有什么不测,对他们都是很大伤害。
三人出屋外,将刘母和犬子留在屋里头。
院中圆月皎白,反倒要比点灯的屋内还明亮些,月光照出孤零的石桥,和石桥旁阴暗的乡道。
易叟的马车还没回来,等得人心焦。
庄扬在院中踱步,犬子沾血的苍白脸庞呈现在他眼前,他实在觉得可怜。何况那一声“兄长”,唤得人心酸。正因他独子,且无父亲和可以为他出头的长辈,收赋的士兵才欺他们孤儿寡母。人出生不可选,舍身处境去想,若是今日被打、且昏厥的是阿平,庄扬该是何等的焦虑和痛心,由此庄扬晓得刘母的心情。
阿平坐在门槛上托腮看兄长在院中踱步,庄兰坐不住,走过木桥,朝路口张望。
等候让人不耐烦,庄扬算着来回县城的路程,觉得恐怕易叟前去,并未能立即找到袁医,给耽误了。
“兄长,有灯。”
庄兰突然于木桥上喊叫,她矮矮的身影在月光下蹦跳。
庄扬朝木桥赶来,此时他已听到车马声,他加快脚步,渡过桥,来到对岸。前方一盏灯火在夜幕中晃动,随着车马声越发响亮,那盏灯也越来越近。
终于,马车停在庄扬跟前,从马车上下来一位提医箱的中年男子,正是袁医。
“袁医,这边请。”
庄扬在前领路,袁医师跟随在后头。
“前些日子来,这岸边记得尚无人家,可是多大的孩子受伤昏厥呢?”
“比阿平稍大,被收赋的士兵打伤,昏迷到此时都未醒来,有一个多时辰。”
“可是伤了头部?”
“是的,脑后有肿伤,未见血。”
庄扬简略描述情况,此时两人已来到犬子寝室。袁医师放下医箱,立即去察看犬子,为犬子把脉。
“阿兰,你去家里,取来蜡烛。”
庄扬见寝室昏暗,差遣庄兰。
“好。”
庄兰赶紧奔跑出院,前去取蜡烛。庄家点油灯也点蜡烛,蜡烛价贵,唯有夜晚庄扬读书或阿平写课业时才使用。
袁医静心听脉,刘母在旁侧立,目不转睛看着医师脸上的神情,害怕医师露出无奈的表情。哪怕如此焦急,也待袁医师将犬子的手拉回被中,刘母才出声问:“医师,还能醒来吗”袁医点点头,回头询问刘母犬子昏迷时的情景,及遭遇到了什么样的殴打。看到袁医点点头,刘母泪水方才滑落,她抬袖拭泪,冷静陈述,条理清晰。
庄扬在旁听着,惊叹于这妇人的坚强与理智。
“兄长,蜡烛来了。”
庄兰端着一个烛台,手里捏着根蜡烛,她跑得气喘吁吁。庄扬接过,将蜡烛点燃,屋内顿时光亮。
袁医打开医箱,取出存放金针的针盒,他这是要做针灸。
“需有人上去将他头抬起。”
袁医手中的针在烛光下闪耀,看着有些吓人。
“我来。”
庄扬点头,脱去鞋子,爬上犬子的窄榻,在刘母帮助下,把犬子半身抬起,庄扬将他搂住。庄扬一手搂住犬子的腰,一手扶住犬子的头,犬子的脸庞贴着庄扬脖子。犬子个头高但瘦,搂抱着犬子的庄扬,也才真正意识到这孩子长得瘦。
刘母举近烛台照明,袁医施针,一针针缓缓扎入穴位。庄兰不敢看,双手捂住眼睛,阿平倒是瞪大眼看着,那神情十分惊诧。
榻上的庄扬稳住犬子身子,一动不动坐着,像尊木像,唯恐自己动弹了下,金针便要扎错了穴位。看着医者专注认真的神情,庄扬想医者父母心,袁医在县城有神医之称,犬子有救了。
待袁医将金针收回,刘母扶着犬子躺好,庄扬这才爬下榻,他双脚、手臂酸麻,缓缓扶榻站起。刘母询问医师犬子的情景,她以为施针后,犬子便会清醒。
“莫急,明儿会醒来。”
袁医回复刘母的询问,他慢条斯理地收拾医箱。
“醒后不可下床,需好好休养。这些草药,早晚一帖,两碗水煎做一碗,不可空腹服用。”
袁医递给刘母几包草药,刘母接过,只是点头。来竹里前,袁医已知道是伤及头导致的昏迷,所以他携带了治疗的草药过来。
“还有一盒膏药,给他抹脸上的伤,孩子相貌周正,可不能破相啰。”
说着,袁医又从医箱里摸出一盒膏药,搁放在榻上。
刘母千谢万谢,将袁医送出屋子。此时的刘家已翻不出一个子儿,付不起医治的费用。庄扬知晓,他将一小袋钱递予袁医。
陪伴袁医过桥,袁医询问庄母的情况,庄扬说比先前好些,就是总觉得胸闷。袁医说思郁症难以根除,若是觉胸闷,便到院中走走。庄扬将袁医送上马车,躬身送别,目送马车离去,消失于夜幕。往时袁医来竹里,几乎都是为庄母瞧病,由此和庄扬相熟。
“庄家二郎,医费是多少?”
待车马离去,刘母才询问庄扬。
“无妨,待犬子好了再说。”
庄扬不觉得刘家母子还得起医治费用,他也没想要他们还。
“也该有百来钱吧。”
刘母揣测着,她从未请过医师,可也知道费用不菲。
“无需。”
庄扬抬头看苍穹上的月亮,已是深夜,这夜不觉在刘家待了许久,他该回去了。
“阿兰,阿平,回去睡。”
庄扬招呼弟妹,两个孩子聚到他身边来。
“庄家二郎,今日不知该如何感谢你,待犬子醒来,我让他登门拜谢。”
刘母行礼,庄扬说不必,邻里间相互帮助也是应该。
月幕下,庄扬带着弟妹过木桥,刘母远远看着,目送他们提着一盏灯笼,三个身影逐渐消失于对岸。夜风寒冷,吹拂刘母衣裳,刘母转身,返回屋中。
这夜,她守在犬子榻旁,不眠不休,手握住犬子的手掌,低声乞求神明协助,让犬子早些醒来。
这夜庄扬回屋卧榻,辗转反侧,犬子躺在地上糊着一脸血的样子,仍是挥之不去。庄扬不畏血,只是对于血液,他有不好的记忆。七岁那年,在锦官城见到父亲被杀的情景,他只怕一生都难以忘却。逝者已矣,多想无益,做为生者,他会好好照顾家人。
庄扬在迷迷糊糊中睡去,这一觉睡得不大踏实。醒来时,见天边晨曦刚绽,拥被想继续睡下,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从枕边取来一卷竹简,展开,在烛光下读阅。
“虽不周於今之人兮,原依彭咸之遗则。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半篇离骚反复读诵,直到窗外渐渐泛白,庄扬熄灭蜡烛,仰躺在榻上。他想天完全亮后,人们都出门了,他再起身,若不这时去拜访犬子家,实在唐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