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城花时(62)
抵达蜀王宫,见汉王设宴,宾客济济,宴请了锦官城的名士、商贾及城中德高望重的老者。刘弘出席酒宴,和汉王一并坐在主座上。
这夜官民痛饮,言谈欢洽,刘父甚至当场授予了几位文士官职。此时的锦官城官员空缺,需要人才来填补。
宴席至深夜散去,刘弘被刘父喊到身边,笑语要犒劳刘弘,赏赐了六位蜀王宫中的美人。
都是妙龄女子,娇美软香,身段曼妙,且能歌善舞。
刘父拍着刘弘的肩意味深长说:“阿弘,这次攻城战辛苦了,你好好休养,享用美姬美酒。”
刘弘只得道谢,领了这六位美人离去。
虽说贪恋美色不好,可若是对女子毫无兴趣,那也绝不是什么好事。
看着刘弘带着娇媚的女子们离去,刘父心情甚好,他这也是用心良苦。
不说刘弘现下身上有伤,就是没伤,他也不会找女子陪宿。可也不能把六位美姬给“丢弃不用”,这可是老爹亲赐的。
刘弘挑了其中两位,让她们到卧室中服侍,也不过是服侍他沐浴、更衣这样的事情。
辛苦两日,刘弘终于能安然睡个饱觉。
他落榻休息,觉得身旁空荡,想起在军帐中,庄扬陪伴了他两夜,那两夜真是回味无穷。
刘弘早已知庄扬回到了庄家,明日汉王将论功行赏,刘弘还抽不了身去看他。
他如此想念二郎,却不知道二郎想他吗?
庄扬在家中不觉又过起悠闲的生活,在家养病看花,翻翻书,写写文章。
午后,他的几位文友前来探看他,众人已知道他和公子弘是故交,都觉得很稀奇。
有些人自然是想谋点好处,和庄扬套近乎,庄扬礼貌待人而已,至于虚妄的请求,他则委婉拒绝。
送走这些人,看他们似乎有不满,庄扬想这般也好,下次不会再找来。汉王爱才,若真有实才,可以自荐,求才令和安民的檄文贴遍了锦官城。
拄拐出院门,看着院外邻居们忙碌,孩童们玩戏,生活安宁。
昨夜,蜀兵巡城,再无一起盗杀事件,往时在锦官城为非作歹的匪徒,也都被捕入狱,大快人心。
秦书佐和章掾史前来时,庄扬正在书房中记述汉军攻城之战。两人由细绢领上楼,三人得相见,真是一番唏嘘。
“昨日便想来看庄郎,又怕被汉军逮着,躲在屋中瑟瑟发抖呢。”
章掾史自嘲着。
“就是我也吓着不清,听闻公子弘让我等到府中述职,还哭着和妻儿相别,以为这一去就是黄泉路了。”
秦书佐深觉自己是劫后余生,必有后福。
“公子宽宏,不会滥杀无辜。”
庄扬微笑,要是他自然知道阿弘不会随便杀人,然而这两位挚友并不知晓。他们是敌国官员,虽然官职小,可也怕遭迫害。
“要说这汉王公子,真是天日之表,龙凤之姿!”
秦书佐在堂下见过刘弘,且还跟他对话过,现在回想,还觉得挺震惊。
“听闻他和庄郎是临邛旧友,庄郎可有这事?”
章掾史不好道听途说,他得亲自问了本人才相信。
“公子弘微时居于临邛丰乡,我与他正好是同乡。”
庄扬想这事大概许多人都知道了,也不是什么秘密。
“另有一事,我听人说,庄郎被魏川抓走,是用于换被汉军俘虏的魏嘉,真有此事吗?”
在秦书佐看来,这就非常令人吃惊了,庄扬只是一位平头百姓,汉军怎么肯换呢。
“我早年救过公子弘,由此他报答我这份恩情。”
庄扬何止是刘弘的恩人,那是刘弘心尖上之人,但是这样的事,庄扬不会对外说,隐瞒好友,实属无奈。
“却不知道魏嘉是生是死。”
庄扬颇为在意,他这两日也未见到子慕先生。
“有一个传闻。”
章掾史压低声音,神秘兮兮说:“听说被他家老仆救走,不知道藏哪里去了?”
“也是奇怪,城头贴了数人的悬赏,可就是没有魏嘉。”
章掾史继续说道。
这些悬赏由郡守派人张贴,赏金可观。
庄扬想,汉王必然是想抓魏嘉的,至于为何没有悬赏,或许中间有着什么样的变故。然而知道魏嘉还活着,心中对先生的担虑反倒更多了。
庄扬送走秦章两位友人,趁夜色让阿易前往周宅看看子慕先生在吗?
那周宅自从子慕先生去了长安,就又成无人之所,长满荒草。
阿易速去速回,说宅中没人,空空荡荡跟鬼宅一样可怕。
庄扬为腿伤耽误,行动不便,待他伤好,要设法去见见子慕先生。
这夜汉王在蜀王宫中,论功行赏,周景也在座。
论功劳,周景的两份檄文起到很大的作用,第一份揭露蜀王罪行,引起蜀民愤慨,使得锦官城内官民离心。第二份则是入城后的安抚告示,言语切切,想民之所想,解民之所惑,使得因城破慌乱的蜀民得安心。
以周景的才能,那恐怕是丞相之才。
只是这人年少时,家人位居高官,却因权势争斗而遭遇屠戮,一直有避世的心思。
行赏至周景,周景出列,上前谢恩。
周景的赏赐尤其丰厚,令人垂涎。
从中也能看出汉王对周景的赏识。
周景拜谢后,返回席位,四周人高谈阔论,他则是耽于美酒,开怀痛饮。
散宴后,周景让随从将汉王赏赐的财物拉回官宅,他独自骑马出蜀王宫,趁着夜色,前往一处老宅。
那宅子犹如鬼屋,阴森森,院中杂草齐膝。
周景穿过长了草的游廊,他不慌不忙,神色冷静。
游廊的房间皆呈破败,门窗歪斜,周景推开游廊尽头一处房间。
房中漆黑,没有照明,只觉腥味扑鼻。
“子慕先生?”
一个苍老的声音幽幽在门后响起。
“是我。”
周景应声,他在黑暗中摸索,来到一处榻旁。
借着有限的月光,隐隐可见榻上躺着一位高大的男子,那男子一动不动,像似处于昏睡中。
第70章 未曾改变
周景在凌晨前往城南, 城南的火还未完全扑灭, 有些地方仍在啪啪燃烧。周景提桶井水往自己身上倒,从头浇灌, 他不顾汉兵阻拦, 闯入燃烧的街道。每路过一具尸体, 一位受伤的士兵,周景都会停下来察看, 夜色昏暗, 唯有风中的火光带来时亮时暗的照明。周景冲进来时,显得不顾一切, 在找寻的过程中, 则十分冷静, 火焰烤红他的脸庞,烫焦他的头发,他仍未离开,抱着极大的意念, 一处挨一处寻找。参与城南战斗的汉军告诉他, 城南的残兵要么被俘, 要么已死。在被俘的士兵中,周景没找到魏嘉,他多半死在了这里。
想起在汉军帐中,和身为俘虏的魏嘉对弈,两人席地而坐,专注于棋盘, 你来我往。周景侵掠魏嘉的阵地,眼看魏嘉一条大龙就要被屠,魏嘉苦恼抓头:“子慕待我这般冷酷,想是以往什么时候把你得罪了。”周景面无表情提子,说道:“你几时赢过我。”
那时两人已是对立,各为其主,却仿佛还在魏府中,两人在清风徐徐的亭上下棋,惬意的听着流水潺潺声,时常,魏嘉会在棋盘上被周景打得抱头鼠窜,而周景颇有些小得意,从不手下留情。
现在回想,在魏府那些悠闲相伴的日子,颇令人怀念,周景一度觉得这样也挺好,在魏府那些时光,看着他和女儿温馨的场景,他甚至觉得很欣慰。
现在觉得哪怕是在汉军帐中,两人安静的在一起,听着棋子敲落声,亦是美好之事。
周景翻开一具趴地的尸体,辨认不是,又去检查另一具,在燃烧过的四周兜兜转转,周景的手脸沾染炭灰,汗湿衣衫。
周景其实已不知晓找到又怎样?找不到又怎样?及这人世里,这个人或许已经消失,唯只剩一个皮囊,且会腐败、发臭,并化作一捧泥土。
那时在汉军帐中,若是就此将他关起来,等锦官城之战结束再让他离去该多好。可是周景清楚魏嘉有自己的意志,他是蜀王那边的人,他在锦官城中留下了妻女。
他有他牵挂之人,也为他人所有。
年少时,两人身份相类,同席读书,那时比手足还要亲昵几分,后来渐行渐远,却也始终没有断去联系,后来握手言和,以挚友相待,终归也不过一友。
今日,所为,也不过是行一位友人的职责,为其敛尸。
死亡,无不是冰冷且绝望,十多年前,一家人惨遭杀害,周景失去了一个又一个亲人,他很清楚死亡是什么。他的心很沉静,像一汪死水般,黑漆漆,再激不起一丝涟漪。
周景扶着残破的土墙站起,他被高温和烟雾熏得摇摇欲坠,精疲力竭,他舔舔干裂的唇,迈步继续向前行走,他觉得自己必然是遗漏了地方,再找找。
走着走着,就在一栋被烧得残败的宅院中,周景见到一位仆人打扮的老汉吃力拖着一具“尸体”。那“尸体”外衣不见,只穿着贴身的衣物,那身衣物上沾染血迹。周景没有立即认出老汉拖的是谁,却一眼认出了老汉,那是魏嘉的老仆魏东。
在周景辨认老汉时,老汉显然也已认出周景。
周景发愣,继而迅速上前,他跪在地上,手抓住魏嘉的手腕,他摸到了脉搏。他的心跳随着脉搏而激烈跳动。周景他来不及去察看魏嘉的伤势,他帮老汉将人抬上马,周景叮嘱:“送去周宅,稍后,我会带药过去。”
老汉无言点头,用一张破草席将魏嘉盖上,牵着马离开。
周景摸出巷子,天边残月淡痕,晨风带来丝丝凉意,他收拾自己疲惫的样貌,朝汉军走去。
在进入城南时,他有一份玉石俱焚的毅然,而此时他重新整理心情,骑马离开城南,前往蜀王宫。
周景匆匆洗去手脸的污渍,赶往蜀王宫。他的一身衣服未更换,像似在战场中翻滚过那般凌乱。不过,蜀王宫里也是狼藉一片,周景迈过倒塌的木梁,前往大殿里报到。汉王见他过来,指着一侧的木案说:“正在四处找先生,劳先生写份安民的檄文,一会让人拿去张贴。”周景领命,让侍从将笔墨递来,他摊开帛书,执笔腹稿片刻,落笔书写,洋洋洒洒,一挥而就。
檄文呈上,士兵张贴市坊,民心安定。
随后,周景离开蜀王宫,没带侍从,巡视的汉兵不敢拦阻、盘问他,知他是子慕先生。周景独自骑马前往城西,来到已为杂草吞噬的周宅。
他身上携带着从军医营里拿的疮药、刀针、布条等治疗物品,他略懂医术。
魏家老仆往时随魏嘉来过周宅,他熟悉这里,他将魏嘉藏在一处破败的小院里。周景沿着游廊行走,发觉石阶的杂草有践踏的痕迹,他沿着痕迹,来到一间弃用十数年的房间。
推开房门,魏嘉躺在角落里,他昏迷着,老仆在身边照顾他。
周景上前,和老仆低语两句,老仆离开。周景注视魏嘉沾染血污的脸庞,他心中难过,用拇指擦去魏嘉脸颊上的一滴血。
“伯许……”
周景痛苦合眼,平复起伏的心情。
随后,周景着手脱去魏嘉身上的所有衣物,他一寸寸检查伤口,魏嘉的背和大腿两处箭伤,因他受伤时穿着甲胄,刺得不深,但流下不少血,左手臂上有一处烧伤,其它的小伤口更多。
老仆用厨房里废弃的瓦罐盛来水,周景用湿布擦拭魏嘉脸上、身子上的血污,魏嘉剑眉深目,本是位英气的男子,此时脸色苍白,双唇发紫。
老仆虽然尽所能的帮魏嘉止血,但他用的不过是草药,效果十分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