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城花时(5)
“养它又不能吃。”犬子纯粹是感到困扰,怎么会有人养貘当家畜。
貘肉难以入口,犬子没吃过,听人说过,而且确实丰里的人,也不吃貘肉。
竹笋把头搭在庄扬手臂上,它熊仗人势,朝犬子“汪汪”叫着,看着很凶。庄扬抚摸竹笋的头,笑着说:“还小,养大了就放回山林。”
犬子想他也曾捡过雏鸟,没有将它吃掉,而是养大了,放飞。不过怎么想,养只貘都不可思议。
庄扬将竹笋放地,竹笋自个跑去吃竹子,庄扬没有离去的意思,而是站在旁边看犬子伐竹子。他留意到犬子一身短衣褴褛,可算衣不遮体,由此无论是腿上手臂上,都布满伤痕,看着像似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伤。可能是山林中的荆棘和石子。
目测犬子的个头比阿平高,可能在自己耳际,庄扬想自己的旧衣,犬子应该也合身。要是自己的弟妹受这样的苦,庄扬该是多么不忍心。这人虽然和自己无血缘关系,可看着和阿平差不多大,令人怜悯。
“犬子,你随我到院中来,我拿两件旧衣给你。”
庄扬言语温和,就像一位兄长对自己的弟弟那般关切。
犬子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裳,难得感觉难堪,他没去留意自己的衣物都快成条状,这几日进出山林,把一身本来就不结实的衣物给扯烂了。
犬子收起砍刀,乖乖跟随在庄扬身后。
庄扬走在前头,不时会回过头来,看看犬子有没有跟上来,他每次回头,脸上都带着微笑。
竹笋见庄扬下山,它蹦着短腿追赶上来,半道被犬子截胡,一把拎住。竹笋恼怒地汪汪吠叫,犬子玩心起,学庄扬那样把它抱住,它便在犬子怀里挠咬。
“它爪牙锋利,小心别伤着,把它给我。”
庄扬伸手去接,犬子递上,抱过竹笋时,庄扬留意到犬子双手都缠着布条,那布条污浊,沾有陈旧血迹。
第6章 英俊少年
犬子随庄扬上楼,站在庄扬寝居门外。庄扬进寝室取旧衣,拿的是两件粗布衣服,一衣一裳。庄扬旧衣多,材质好的,会由母亲改小,拿给阿平穿,粗布衣服庄家则不稀罕。
“这是我去年穿的衣物,我穿着有些小,你应当合适。”
庄扬将衣物递给犬子,犬子伸手接过,将衣服抱在怀里,入怀时,他闻到了香草的气味,这是衣服熏香的味道。
“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庄扬拉起犬子的一只手,这是一只粗糙的手,手指上伤痕累累,好几个指甲出血,殷红的血液凝固在指缝中,另有许多细小的割痕,看着像是被很薄而锋利的物品割伤,这是手指上的伤痕,手掌则直接缠上了布条,布条污浊,沾有血迹。
犬子想缩回手,庄扬执住不放,犬子抬起头瞪庄扬,他剑眉大眼,样貌英气,瞪人时眼神很凶。
“我这边有盒药膏,你夜晚睡时,将手洗干净,再抹上药。”
一个小小的圆漆盒放在犬子手心,这时,庄扬这才松开执住犬子的那只手。
犬子赶紧收回手,捏着漆盒,拿眼瞅庄扬,眼里有不解有狐疑。
这人与他非亲非故,为何对他这般好?
“莫害怕,我只是见你和阿平差不多大,却吃了许多苦。”
庄扬说起阿平,目光落在一旁正探头探脑的阿平身上,犬子目光跟随,也看到了那位怯懦的男孩。
“哦。”
犬子应了一声,显得很漠然,他不是害怕,而是困扰。而且他也不理解为什么他和这男孩——看来是少年的弟弟,差不多大,又过得辛苦,少年便要对自己这么好。他没听说过这样的事,以往也没遭遇过。在犬子看来,这是匪夷所思的事。
“到秋时收成,还你米粮还有衣服,还有膏药。”
犬子不想白拿人东西,而且母亲从小便教育他,拿人东西,就得还。
“好。”
庄扬微笑,想着这孩子对人有警戒之心,而且看着还挺有骨气。他又哪里需要犬子来还这些东西。
“我会挖笋子,会编竹筐,还会种地,有需要我的地方跟我说,我会来帮忙。”
犬子说这些话时,像个大人般,他抱着衣服,匆匆行了下礼,便转身下楼去了。
庄扬在二楼游廊上,看着犬子的身影离开院子,看他往竹山屋后绕去。这一大早,院中的仆人还未起来忙碌,犬子便已伐好竹子。
“兄长,为什么给他衣服?”
阿平过来问庄扬,他适才一直躲在一旁观看。
“两件粗布衣服而已,他正好缺衣。阿平,你过来看。”
庄扬领着阿平到他寝室,他指着一扇窗,窗外可见犬子在林中拖竹子的身影,他弓着身,显得那么吃力,在林中缓慢移动。
“兄长,我一定好好读书。”
阿平看得难受,以为兄长是要拿穷人家的孩子教导他。
“只是让你勿因他人贫贱,便去嫌弃。”
“嗯,知晓了。”
阿平觉得兄长说什么都对。
犬子拖着竹材回家,将竹子放在门口,便抱着衣物去找他母亲。刘母起早贪黑,埋头纺织,她总是坐在织机前,一坐便是好几个时辰。
这些年来,她便是靠纺织抚养犬子,每日不停的劳作,由此才有一口饭吃。
“阿母,庄家的郎君给我一套旧衣服。”
犬子显然很高兴,拿衣服往身上比划。
刘母放下织梭,揉揉干涩的眼睛,她手撑在腰上,缓缓站起,她端详儿子披在身上的好衣物,也看到了儿子快破烂成条的下裳。
“孩儿,去把衣服换上。”
刘母摸摸儿子的头,她心里难过。做为母亲,她没有留意到孩子穿得如此褴褛,像个小乞丐,竟是不如一位外人细心,多亏那位庄家郎君仁爱。
“好,阿母,我觉得袖子有些长。”
“先去换上,阿母看下哪里需要改小。”
犬子回自己寝室,将身上的衣服扒掉,想将庄扬的旧衣服套上,拿起衣服凑到鼻子边闻了闻,果然有香味,又抬起自己手臂嗅着,一身臭汗味。犬子没有立即将衣服换上,而是提水到屋中洗澡。清洗一番,才将庄扬的衣服换穿上。
这些日子,实在太劳累,只有浑身发臭时,犬子才会趁着夜色,跳到河里随便搓洗几下。今日他洗得仔细,一身整洁,才换上庄扬的衣服。
果然袖子、下裳都长了许多,庄扬比犬子大两岁,他个头比犬子高。
犬子张开手臂,刘母卷起过长的袖子,拿针线将袖子缝短。孩子长得很快,到明年长高,再将缝起来的部分拆开。袖子折短,而后是下裳,也这般处置。
从小到大,犬子没穿过像样的衣服,这身衣服虽然是旧衣,但完好无损,看不出穿着过的痕迹,像套新衣服。
“过来,阿母帮你梳发。”
犬子乖乖蹲着,刘母拿梳子,细致给犬子梳一个寻常可见的男孩发髻,缠上条黑色的发须。
这番收拾下,犬子简直焕然一新。先前要说是位小乞儿,此时则是位英俊挺拔的少年。
眉眼之间,像极了他那位一去不返的爹。
刘母叹息着,也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难过。
“旧衣服拿来给阿母,要缝一缝,都快成破布了。”
刘母从来不会自怜自哀,当年选了刘爹,也没什么好后悔,至少给她留下这么一个儿子。
“你要谢谢庄家郎君,真是天下少有的好人。”
刘母没见过犬子口中说的庄家郎君,可是这人先是送米粮,既而又送犬子旧衣服,可见是极其仁爱的一个人。
“嗯。”
犬子点点头,他知道受人恩情,得回报。
夜晚入睡前,借着月光,犬子将庄扬送他的小圆漆盒打开,闻到药草的气味。这药膏呈青色,抹在手掌的伤痕上冰冰凉凉,十分舒服。
为了糊口,刘母终日守在织机旁,对犬子的关心不多。犬子身上时常有伤,总是觉得小伤痕,自己会好。原来还要涂药啊,犬子趴在席子上,看着手中的漆盒。
双手虽然有伤,犬子仍是削竹子,制作竹条。豆田需要插篱笆围起,避免小动物进入豆田扒食。
清早喝过一碗米粥,犬子便开始劳作。他先削好竹条,再抱到田边,将竹条插入耕土中,插成一排,用麻绳编成篱笆。
一个人无人搭手,只能慢慢来,也急不得。
插好第一排竹条,将麻绳缠上,犬子站远打量它是否整齐,不只是孔眼要密实,还需要它美观。
“犬子兄,你在干么?”
听到一声清脆的女声,犬子回头,看到庄兰站在他身旁。来的不只庄兰一人,还有一位带条小黄狗的腼腆男孩。
犬子本不想搭理庄兰,然而想起庄扬待他温和的样子。
“给豆田围篱笆。”
“我来帮你,我也会。”
庄兰从地上拾起竹条,有样学样想帮忙。
犬子看她热情的样子,想着反正正缺人手,而且这女孩很呱噪,不让她帮忙估计会纠缠他,像上次要他编篓子那般。
“不许踩豆苗,走这边,竹条像这样插入土中,一排排插过去。”
“这样吗?”
“一根根插成排,要整齐。”
犬子教庄兰怎么插竹条,他教得认真。
庄兰没下地干过活,庄家有许多田,由佃农和奴仆耕种。她只当这是玩耍,觉得很有意思,兴致勃勃。
阿平拘谨站在一旁看着,他性格内向,不擅长和陌生人交谈、相处。
“阿平,把竹条给我。”
庄兰插好一根竹条,朝阿平叫唤,一大捆竹条就在阿平脚旁。
“给。”
阿平拾取一根,递给庄兰。
“你们是兄妹?”
犬子觉得两人性情真是南辕北辙。
“嗯,阿平是我兄长。”
“那个带貘的人呢?”
犬子觉得那人应该是他们的兄长,不过他也还不清楚庄家有多少人,都是什么关系。
“那是我们仲兄,那只貘叫竹笋。”
庄兰说起庄扬,嘴角上扬,显得很骄傲。
犬子拿麻绳绑竹条,听得那只貘崽也有名字,觉得很稀奇。
“犬……子兄,竹条用完了。”
阿平学庄兰这么叫,他看着犬子,觉得犬子比他年长,其实两人同龄。
“我再去削几根,不用你们帮忙了,剩下的我自己来。”
“犬子兄,你羊放在哪里?”
“屋后。”
“你家怎么没养鸡。”
“没养。”
“怎么不养牛,耕地要养牛。”
“……”
犬子用砍刀将竹材劈开,劈得啪啪响。
阿平凑庄兰耳边说:“你就别再问了,别惹犬子兄生气。”
“问一下又不会怎样。”
庄兰根本就不害怕,她坐在席子上,抽出两条竹篾把玩。
“犬子兄,你教我编篮子好不好。”
阿平没再理会庄兰,觉得她一会肯定要挨训,他走在河畔,蹲下身逗蛋饼玩耍。
抬头,看到河对岸走来一位文雅的男子,正是兄长庄扬。庄扬渡过木桥,他身边跟着竹笋。
大概是见他们都在河对岸,这才过来。
“兄长。”
阿平高兴地喊他。
犬子立即抬头,见到庄扬已经过了木桥,正朝他们走来。
黄昏,夕阳照在一犬一貘,仨个孩子和一位秀美少年身上。
他们身旁的木屋燃起篝火,屋前小河流淌,远山披着晚霞,一时美好得像似是一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