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城花时(53)
庄扬双手握紧,将头低下,连并他的肩膀都在止不住颤抖。
这该是得多疼啊,不说被箭射中肩膀,就是那驰骋的马蹄踏上手臂,骨头也要开裂。
“你离开时,见过他吗?”
庄扬噙着泪,声音哽咽,周景的信中对伤情描述简洁,并且多用安抚的词语,庄扬反倒由此担心。
“二郎,我离开前,见过公子,公子气色不错,伤是挺重的,会好起来,二郎莫要慌张。”
穆征知道公子弘和庄家二郎是挚友,而且送过这么几次信,穆征觉得可能还不只是挚友这么简单。
“我此时无法回信,明日,我再将信托寄你。”
庄扬心乱如麻,已经无从下笔。
“那我明日再过来,这趟回来,也不急着回去了。”
穆征站起身要告辞,突然又叹息:“汉和蜀这关系越发紧张,做点买卖真不容易。”
穆征的一批货物被江畔的巡卒扣押,本来货物从汉国要运进蜀国,不想巡卒说他运的货物要做检查,约莫是被没收了。蜀王也不是傻子,眼看汉王刘豫就要啃下陇西了,再来说不准就要起兵南下。蜀国对汉国的亲好关系,已濒临崩裂。对于两国往来的商人,也不再友善对待。
穆征离去,庄扬独自前往院中,他走过竹径,孤零零坐在亭上。
初月爬升,亭中风起,稍稍有些寒意。
庄扬想如果当初留在汉国,那么他此时也就能陪伴在刘弘身边,他是想保护刘弘,所以必须离开,却不想到阿弘受这么重的伤时,他却无能为力。
子慕先生书写之时,正是初春,至此时,也有一月余。
阿弘的伤,可好了吗?
他是汉王之子,本不该跟随将领冲锋陷阵,他必是着急想打下陇西,作战才如此不要命。
庄扬想,当时自己为何要和他约定,待他兵入锦官城再给予他答复。那时有太多顾虑了,可好些顾虑,根本比不上阿弘的命。
懊悔着或许不该给予他希望,也懊悔着或许当时便该答应了他。
阿弘以往,每每受伤,都会来找自己,那时阿弘还是个孩子,庄扬会为他包扎伤口,而后摸摸他的头。
再稍大些,阿弘便会耍赖似的将自己抱住,埋头在自己肩上,寻求庄扬的安抚。
庄扬多想此时能抱住他,然而他张开手臂搂抱住的,不过是这空荡冰冷的夜风。
庄扬在亭上坐了许久,直至庄兰找来,不安唤他:“兄长。”庄扬才站起身说:“阿兰,大兄回来了吗?”
庄家总是等庄秉从商肆回来,一家子才聚在一起吃晚饭。
“兄长,你怎么了。”
庄兰关心问着,她觉得兄长有些不对劲。之前那位叫穆征的商人过来,带给兄长阿弘兄的信,兄长读了信后,独自一人在亭子这边坐了许久。
亭子在院子角落里,这里黑漆漆,根本什么景致也看不到,兄长从不曾有这样的举止。
“阿兰,兄长没事。”
庄扬不愿告诉庄兰原由,许多事,他都不能说,哪怕是对至亲之人。
“兄长有心事,总是不跟我们说。”
庄兰显得伤心,兄长仍很温和很好,可是她又觉得兄长比以往疏远多了。
庄扬停下脚步,他的脸色苍白,只是昏晦的月色下看不出来。
“兄长?”
庄兰牵住庄扬的手,她担忧的守在庄扬身边。
“无妨,只是觉得胸口有些闷。”
“兄长,我牵着你,我们慢慢走回去。”
庄兰提着灯走在前,庄扬走在后,兄妹俩牵着走,紧紧相随。
这夜,庄扬用过饭后,不似往常那般陪伴家人在堂上说话,而是独自上了楼,将自己关在房中。
庄扬躺在榻上,从怀中取出刘弘的帛书,他抚摸帛书,手指碰触每一个字,细细地读,反复地读。眼前逐渐模糊,抬手碰触脸庞,才发觉手指上沾染了透明的液体,庄扬诧异想,这是泪水。
从幼年遭遇变故后,庄扬几乎再没流过泪,他很温柔,却也很柔韧。
庄兰和细绢进来时,庄扬已睡去。庄兰想必然是阿弘兄那边出了什么事,兄长从不给她看阿弘兄的信,大概有什么机密,所以她也不敢问。
今晚兄长突然说胸口闷,可是在吃饭时,又说他没事。庄兰很担心,特意过来探看。
庄兰坐在床沿,帮兄长拉被子,她眼尖,察觉兄长手中似乎有样物品,庄兰低头端详,发现是一枚错金的带钩。
两月后,长安城。
穆征将庄扬的信函,呈上刘弘。刘弘身上的伤还未痊愈,躺在榻上,右手臂用布条吊在脖子上。刘将军如此英武的男子,此时的模样,多少有些滑稽。刘弘稳坐在榻上,询问穆征锦官城和庄扬的情况。穆征说锦官城一切依旧,二郎也还在当学官,很受学子们的爱戴。
大概也是穆征心虚,顺便也把刘弘受伤的事,庄扬已知晓告知。
刘弘听穆征说是子慕先生的书信中讲述,他陷入沉思。
心想二郎必然是要急坏了,子慕先生不是爱生事的人,却是为何要把这事告诉二郎呢。
刘弘赐穆征钱物,送走穆征。
摒去左右,刘弘推动木函,取出一份帛书,帛书满满都是关切的话语,能看出书写人的担虑和惊慌失措。
刘弘执着帛书,心中为一份不安笼罩,慌乱之下,他想唤回穆征,但渐渐他捏紧帛书的手松开了,像似泄气了那般,他把帛书贴在唇边,低喃:“二郎。”
也就在刘弘收到庄扬的回信后不久,还未完全康复的刘弘,再次跟随大军出征陇西。陇西的势力,已被汉国吞并大半,唯剩武威的李军未攻下。
夏时,汉国攻打武威,蜀王趁机发兵占据武威的险关,汉与蜀休兵的盟约,自此撕毁。
第61章 兵压锦官城
盛夏, 尸体腐烂得很快, 苍蝇盘旋,不过一日便会发出恶臭。和蜀军的一番交战后, 尸横遍野, 刘弘命令士兵, 将尸首挖坑掩埋,远离水域, 以免发生瘟疫。
天边残阳似血, 大战后的刘弘,模样骇人, 虽然身上绝大部分血都不属于他。刘弘屈下一只膝盖, 将掉落在地上的弓箭拾取, 他的右肩连并手臂、手指疼痛麻木,手指几乎抓不住弓身。旧伤未好,又添新伤。刘弘发射弓箭的速度,快得让人看不清楚, 又十分精准, 别人射出十箭, 他已射出二十箭,也因此遇到连日的战斗,刘弘的手指会流血。
随从不敢上前帮刘弘拾弓,他们在旁看着。终于刘弘抓住弓,搭了其中一位随从的手,缓缓站起, 而后翻身上马。无论是人是马,都疲惫极了,马儿慢吞吞将刘弘托回营地。
军医为刘弘查看伤势,他脱下刘弘身上笨重的铁甲,解下长袍,见到腹侧一处枪扎的痕迹,血殷朱袍。军医清洗伤口,刘弘皱皱眉,脸色略显苍白,营帐里散发着血腥味。
疼痛对刘弘来说,似已习惯。这两年的仗,最难打的是刘冒的军队,那都是些玄甲的骑兵,连马儿都披着甲胄,且又是擅长马战的胡骑。
如此艰难的战斗,都获得胜利,公孙式的蜀兵实则也不过如此。
军医将创口内的沙土剔除,刘弘额头流出冷汗,他将目光移向帐外,这一望,看到站在帐篷入口的一位男孩。
“无疾过来。”
刘弘招手,无疾走上前,蹲在一旁看刘弘的伤口,小声问:“兄长,要是疼,抓我的手。”
军医正在缝合,手法娴熟。刘弘说:“此时不疼了。”
军医很快缝好,问刘弘还有哪受伤吗?刘弘说留瓶疮药,手上的伤他自行处理,让军医去看看其他士兵。军师背箱离去,不久,汉王刘豫进来,正看到两个儿子在一起,无疾帮刘弘的手指上药。
“无疾,你怕上战场吗?”
刘父挨着孩子们坐下,刘父自己身上也有血迹,不过没有伤,他坐镇后方。
“回阿父,儿本不该怕,然而心里仍是害怕。”
无疾坦然回话。往时他很怕刘父,这两年来,倒是没那么害怕了。
刘父听到这样话语,难得他没训责无疾胆怯,而是说:“你问问你兄长他怕吗?”无疾看向刘弘,刘弘说:“打这些仗,是为了以后不必再打仗。无疾,兄长也想过着卸甲清闲的日子。”听到刘弘这么说,无疾腼腆一笑,他没想到原来兄长也是怕打仗的。
刘父点了点头,是这个道理没错。阿弘这孩子,无论仪容或者想法,都和他很像,不愧是他刘豫的儿子。
无疾继续为刘弘上药,并用布条缠绑伤口,他做事认真,连布条都缠得整整齐齐,当然这在刘父看来,太规整了,男儿应当豪迈、大气。
刘父打量刘弘身上的伤势,腹部有伤,手指出血,最严重的伤则是右肩和右臂,刘父察觉刘弘一直僵直着右手臂,那显然是疼得不敢动弹。他旧伤尚未愈合,便就出战,歼灭李军后,又打了蜀军,战事连日。
“伤养好之前,都不许再出战。”
刘父可不想儿子日后留下残疾,再说,让刘母知道了,还不得把他骂一顿。
“阿父,我不参与战斗,但可以指挥骑兵。”
刘弘觉得那不行,他心里着急着呢,这夏天都快过完了。
“阿弘,你在蜀地可是有仇家,这般着急是要报仇吗?”
刘父觉得这儿子,恨不得一夜就打进锦官城,比他这大帅着急多了。
“并无。”
刘弘摇头,虽然舅家待他们母子实在不厚道,可刘弘也懒得理会他们。
“那是有牵挂之人?”
毕竟儿子回到中原时,也已十六岁,说不准在蜀地埋下了情种,这种事,刘父理解。
刘弘迟疑了会,用力点了点头。
刘父大力拍着刘弘肩膀,笑语:“那比为父出息多了,这才三年不到就能回去。”
刘母时常嫌弃刘父,居然让他们母子在贫困中等了十六年,才来接走。
汉与蜀在武威开战这事,很快传回长安。传到周景耳边时,周景正在石室里和萧丞相交谈信朝户籍的事情。两位使者,风尘仆仆带来捷报。
这个消息,对周景和萧丞相而言,都不意外,早晚是要和蜀王打上,毕竟已兵近蜀地。
“丞相,我想到军中去。”
周景听得这个消息,哪还有什么心思悠然闲谈。他伏地行礼,恳求丞相允许。
“子慕是蜀人,想是对伐蜀有奇计?”
萧丞相处之泰然,对于周景这突然的请求,并不惊诧。
“惭愧,并无。”
“那是在蜀地有牵挂之人?”
“有之。”
周景不否决,他确实有。虽然世人都知道他无妻无子,无父母兄弟。可是他确实有牵挂之人。
萧丞相显得玩味,不过他知晓周景的心向着汉国,他又是蜀人,到汉王那边去,肯定能起到作用。
萧丞相颔首:“那便去吧,子慕,多保重。”
听闻周景在蜀地有位挚交,当年周景游历山河,居住于中原时,还派人过来寻找周景。可是又听闻,此人是位蜀国大将,这就耐人寻味了。
这一去,便是兵戎相见。
蜀兵在武威被汉军打败,并且兵逼汉中的事,早早就传到了锦官城。
不过寻常百姓们,并没觉得这是多么不得了的事,毕竟这么多年,一直在打仗,日子还不是要过,就是过得艰难些。
蜀国官员和郡学的学子们则很敏锐,他们知道大事不妙。
秋日快到了,秋粮熟时,会有络络不绝的辎重队抵达汉军中,而在陇西还会有源源不绝的青壮被招募入伍。
当今的局势,蜀地就像一颗鸡蛋,上面压了一块石头般危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