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柳将最后一块饼子咽下,兴味道:“那该吃什么。琼浆玉露?龙肝凤髓?”
闻行道英气眉峰蹙起,抿嘴未曾说话。
他果真是如此想的。
习武之人离不开苦练,再多的苦也吃过,又怎会挑剔果腹的食物。这个道理闻行道自然知晓,他曾独身一人风餐露宿,为赶路两日只饮过一壶水。
可大约爱慕一人,便会想给他世间最好的,见不得他衣食住行有半分将就。
“饼子不难入口。”方柳悠悠道,“我亦并非仙人。”
.
又行军一日。
最后一夜扎营整休,出了意外。
有人神不知鬼不觉混入军中,偷了三包干粮并一斤肉干。
火头军前来禀告此事时,低垂着头战战兢兢,他们如此多的士兵,竟没有一个人察觉。思及此,火头军生怕将军和军师一个不高兴,就将他给处置了。
所幸方柳未生气,冷静询问道:“几时察觉的?”
火头军答道:“就在方才,那干粮和肉干跟便术法似的,一眨眼便不见了。”
闻言,方柳看向闻行道。
闻行道便站起身,正了正衣襟,拂去衣角沾染的枯草尘土。下一瞬,他运行轻功,身轻如飞跃至百尺之外,不过几息时间就没了身影。
火头军头一次见大将军能耐,惊得目瞪口呆,去瞧一旁仙风道骨的军师。
军师八风不动,朝他弯眸道:“站着做什么,不如坐下歇息片刻。”
火头军哪里敢坐。
这位来历神秘的军师,才是新皇眼里的红人,手中有新皇御赐的空白圣旨,权利更在镇北将军之上。且军中传言,他与朝廷众多文官往来密切,深得当朝右相邹相信任。
面对如此仙人之姿,举足轻重的大人物,火头军唯有谨言慎行的份儿。
约摸一炷香时间,闻行道去而复返。
手中还提着一个人。
那人个子瘦小,身穿破烂的麻布衣裳,衣服上大片的补丁,枯黄的头发乱糟糟一团,发缝里邋遢地挤着灰尘杂草,面上脏污看不清真容。
闻行道抖了抖。
瘦子怀里掉出几张饼子,一包肉干。
火头军见状,气道:“好啊,就是你这个刁民偷了军队的干粮!”
瘦子闻言,在闻行道手中挣扎几下,大喊大叫道:“废他娘的这么多话!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越是靠近边城,百姓日子越贫苦,大多数瘦骨嶙峋面黄肌瘦。但也正因常年战乱,能在边城一带存活的百姓,骨子里多少养出了些彪悍好战的性子。
火头军气急:“你——”
瘦子毫不惧怕,一副视死如归的摸样。
引得四周的官兵咬牙切齿,只是碍于将军和军师的面,才忍住没上去揍他一顿。
方柳站起身,道:“你叫什么?”
听到这忽然的询问,瘦子掩在杂乱头发下的眼睛,上下细细扫视了一遍方柳,眼里满是蔑视毫无尊重。
见此,闻行道拧眉。
他手下动作狠厉几分,离得近的官兵甚至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喀嚓声。
瘦子痛呼一声。
方柳抬眸,止住闻行道的动作。
火头军小声提议道:“军师,这刁民敢对你不敬,要不要将他给……解决了?”
方柳摇了摇头。
他不见生气的迹象,双眸澄澈疏离,又心平气和问了一遍:“你叫什么?”
瘦子还想再骂上几句,可对上那双形状姣好的眉眼,一堆污言秽语噎在嗓子眼。他冷哼一声,别过脸阴阳怪气道:“呵,我可没名字,就是个野孩子,真当谁都跟你们这些大少爷一样吗?”
方柳继续问道:“年龄几何?”
“十几岁吧。”瘦子不屑一顾,嗤笑道,“指不定哪一天人都没了,谁还专程去记这个。”
“那你父母身在何处?”
“死了,我刚出生就死了。”
“死因?”
“北邦人杀死的,听说肠子肚子流了一地,不过跟我说这些的老头也饿死了。”
一番话,令在场官兵都有了恻隐之心。
此次随闻行道北上的军队,听命于已逝的周成帝,平日里驻守在太平的尚京城附近。大多数新兵自征兵以来,还从未上过沙场拼杀,更别提直面外邦的残忍,大周子民的哀声载道。
看出他人眼中的怜悯,瘦子低着头嗤之以鼻道:“不用可怜老子,你们的可怜能顶个屁的用处!老子多活一日是一日,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方柳走近被钳制的瘦子,食指抬起他的下巴,看着对方干瘪瘦弱的脸,淡声问:“可想报仇?”
“你是说……向北邦人报仇?”
“是。”
“为何人报仇,为我未曾谋面的爹娘吗?若他们还活着,指不定将老子卖给谁家做畜生了,还不比如今过得潇洒自在。”
“自然是为你自己。”
“……为、为我自己?”
瘦子满面疑惑,不解地看向方柳。
“我不与你讲那些家国兴亡的大道理。”
方柳抬手,令闻行道将瘦子放下,徐徐说道——
“人若有志,可以是因信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也可以是单纯为了自己。若北邦不曾侵犯大周,若新雍门关不曾连年战火纷飞,如今的你或许父母双全衣食无忧,正端坐于私塾中苦读。总归不会如眼下这般,偷军队的干粮被逮个正着,无还手之力。
再者,你连生死尚不惧怕,既如此,报仇又难在哪里?
左右不过一死。”
瘦子怔怔道:“你、你说的有些道理,你们这些读书人可真会唬人。你一个身娇体弱的白面郎君,随军来到这新雍门关,也不怕横死在这里。”
方柳弯唇:“在下可不是读书人。”
瘦子被他说的晕晕乎乎,又见他笑靥如花,难得腼腆起来:“那你未说出来的,家国兴亡的大道理是什么?”
“士农工商乃至乞儿,只要还是大周国的子民,便与家国兴亡息息相关。”说罢,方柳倏而反问道,“你自是算不得什么好人,偷窃军粮、冒犯朝廷重臣,乃是杀头的重罪,但你可知我为何不生气?”
瘦子果真被激起了好奇心,傻傻问:“……为什么?”
“俗语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方柳顺着瘦子方才的话,打趣道:“我这身娇体弱的白面郎君,早在来到北境之前,便猜到了北境百姓的难处。活着都艰难,如何强求百姓知晓礼节荣辱?”
话音落下,久久未曾有人再说话。
闻行道知晓,方柳与瘦子的一番对话,并非只是说给瘦子听——他在借机培养官兵们的信念。行军这些时日,闻行道因官兵素质参差而不悦,方柳其实亦看在眼中。
瘦子被触动。
火头军憋得面红耳赤,最后仍是忍不住大喊道:“驱逐敌寇,夺回北境!”
其余人紧随其后。
一时间,北境荒野上回荡着众人的高喊。
不愧是新皇钦点的军师。
若说离开尚京城之时,他们异口同声的口号只是顺势而为,此时便是由心而生。遍观九州,同是大周子民,为了北境百姓过上有尊严的日子,此仗必须打到胜利为止。
他们终成了一支有信念的军队。
瘦子忙询问:“我也能参军?以往边军征兵的时候,可是看都不看老子一眼的。”
“自然。”方柳淡声道,“能神不知鬼不觉,从火头军眼皮子底下偷走干粮,你的本事不小。”
瘦子兴奋地握紧了拳头。
火头军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快,谢谢咱们军师,还得跟镇北将军道个歉。”
瘦子:“……军师、将军?”
“不必。”闻行道用水沾湿碎布条,仔细擦拭方才钳制瘦子的手,威严疏离道,“你先归到火头军中。”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