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辑哑声道:“先前挖的坑填满了。”
小雪一怔,两人一时无言。
药炉下面的柴火噼里啪啦作响,小雪把扇子撂到李辑桌边,道:“给我看一会。”
如乔郁所说,无功无过者留任查看,有功者上报,有过者就地处刑。
小雪先前觉得乔郁说得对,恩威并施,还能激励震慑他人,现在却觉得乔郁还是低估了桃奚的情况,因为官府现在已经没什么人了。
他们想杀人都找不到,早就跑了!
小雪干脆把官府内的文书一把火烧了,钱粮发放,房舍木料可一并拆除,现在棺材价比黄金,谁看上了哪块可以回去直接做棺材板。
李辑颇不赞同,觉得小雪这是将朝廷的颜面扔在地上踩不说,还吐了几口唾沫,只是他不得不承认,看见尚有余力的百姓将木料扛走时,他确实在桃奚感受到了难得痛快。
为了城中百姓找他们方便,他们一律住在外面,在城中搭了营帐。
小雪把嚼碎了的干草咽下去。
月光幽幽洒在地上,除却巡逻之人,街上偶有行人,皆行色匆匆。
他撩开医舍帘子,高声道:“吕大夫,吕大夫?”
吕老爷子在内间吼他,“忙着呢!要什么自己拿!”
小雪随口道:“那我就自己拿了。”
他在药架子上翻来翻去,依照记忆抓了个安神的方子,拿纸一包,塞到怀里。
小姑娘从里间端着一盆飘着纱布的血水踉踉跄跄地往出走,血水把衣服下摆都弄湿了。
小雪跑过去接过来,血腥味扑面而来,他道:“里面是谁?怎么伤成这样?”
小姑娘是吕老的孙女,才到小雪腰那么高,一双眼睛乌溜溜的,小雪先前听吕老叫她如意,大约是小名,小如意先道了谢,才脆生生道:“不知道,他说上山遇到了土匪,被土匪砍的。”
小雪把血水往后院一泼,拎着盆和小姑娘往里面走,“被土匪砍的?我们来时倒没见到。”
如意笑呵呵地说:“因为将军神武,土匪都不敢来啦。”
小雪第一次被这么小的孩子夸赞,无可奈何道:“我说了我不是将军。”
他拎着木头盆大摇大摆的进去,吕老看见他气得吹胡子瞪眼,“你就不能再打盆水进来吗?”
“您不也没说要打水吗?”小雪嬉笑着反驳,目光随意在那伤员身上一落,腿上裹着厚厚一层纱布,还在不停往外渗血,脸上被一层药糊住了,看不清面孔,“以前吩咐我的怎么说也是二品大官,您老现在和二品官一个待遇,就别挑三拣四了。”
吕老怒道:“你以前是娘娘伺候皇上我也管不着,快去!”
老爷子自水患以来诊治不少伤员,情况严重后更是夙兴夜寐,小雪从未见过他睡过觉,他对官府了无好感,对现在这些新来的还能正眼相看,愿意和小雪打交道已经是小孙女磨了许久的结果了。
“哎,去了去了。”
“走的时候别忘了把药钱撂下。”
小雪委屈道:“老人家,您这的药都是我们运过来的。”
如意噗嗤一声笑了。
小雪叹了口气,拎着盆去打水了。
院中烧着药炉,烟气转着圈往上飞,有点呛人。
如意站在院子里,一会添柴,一会扇风,没一刻闲着。
小姑娘长得素净,脸白生生的,扎着双髻,两边都拿红绳系着,上面还有个小小的银坠子。
小雪一面想着土匪的事,一面看如意。
他族中姐妹众多,样貌如珠似玉者不稀奇,同辈最为出挑者深得太皇太后喜爱,皇帝甚至动过让她做太子妃的心思,只是女孩当时年纪才十三岁,陈皇后又更青睐与自己家有表亲的白氏女,这才作罢。
只是没有一个像如意一样。
累世富贵……嘛。
学习医术已是偏门,要是在干这些就真大大逆不道,有失身份了。
小雪打了盆水,见小姑娘用力举起斧子,大叫道:“放那吧,小祖宗,我马上过去!”
话音未落,如意一斧劈下,木头成了两块。
小雪:“……”
小雪先跑着把盆送进房中,又过去接了如意的斧头。
他刚才本来是看李辑情绪不对,想找点安神的药让他睡一觉,怎么就在吕老这成了不花钱的下人?
如意把煎好的药倒进药壶中,小姑娘沉默片刻,道:“将军什么时候走?”
小雪想了想,“待局势稳定下来,”他看如意满脸茫然,觉得自己甚是可笑,他为什么要和个十岁的小女孩讲什么叫局势稳定?“约莫十几天?如意,我不是将军。”他再次纠正。
如意道:“那大人还回来吗?”
小雪笑着道:“我和我家大人过来是因为青州有局面不稳,之后青州要是风调雨顺,自然不会回来了。”他刚说完,女孩眼泪簌簌地就落了下来。
小雪大惊。
他这几天看惯了人哭,他令人分发粮食时有百姓哭着拜他,是一种心情,看李辑因先前官员处置不力,导致桃奚几乎成了死城,一面写文书一面咬着牙哭是另一种心情,现在看着小丫头擦着眼泪倒药又是一种心情。
他忙不迭地扔了斧头,哄道:“不哭了。”他没哄过孩子,话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
小姑娘抽抽搭搭地说:“那之后来的人,还像大人这样吗?”
小雪拿出手帕给她擦眼泪,安慰说:“都是朝廷层层选出的人才,比我们好多了。”
小雪怎么会知道来的人怎么样?权势滔天如乔郁,尚要因为干预考试的事情费尽心机,能选出什么样的人到这来,说实话,都是运气。
世家在当地盘根错节,无背景者不与之同流合污已是万幸,有背景者……世上又有几个离经叛道的元簪缨?
哪怕是元簪缨自己,宁佑一案后,不也是因他出身极高,才免于一死,只是罢官而已吗?
如意道:“之前的人也是朝廷选出来的!”
她年少直语,说尽了别人不敢说的话。
小雪拿帕子给她擦了眼泪,“不会的,这种事情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他心中忍不住想,若是元簪笔在这,他会如何说?如何做?
吕老拄着拐杖走出来,第一眼就看见了半跪在地上给孙女擦眼泪的小雪,“畜生!”
小雪跳着躲开拐杖。
如意被吓了一跳,慌忙去拉吕老。
“你你你——”
小雪三步两步就跳到了墙上,道:“我我我,怎么了我?”
吕老差点没气昏过去。
小雪还不忘火上浇油,道:“您孙女还不愿意我们走呢,您现在就赶人,如意得多伤心呢。”
吕老怒气冲冲道:“你给我下来!”
“您看我傻吗?”他指了指自己的脸,从怀中掏出一小包糖来,扔给了如意,“别哭了,哥哥给你糖。”
糖是小雪在中州买的,青州天灾人祸并举,有买东西的地方已是不幸中的大幸,哪里去找这样甜而不腻做工精致的糖?
如意抱住了糖包,用力点了点头。
小雪轻飘飘地跳出去了。
所谓轻功,最大的用处就是让人看得着打不着,气已够气出内伤。
他回到营帐,找了个陶罐把药煮了。
结果李辑就看见了碗黑乎乎臭烘烘的玩意,本来愤怒无力的心情被冲淡了大半,只剩下无奈了,“此物为何?”
小雪道:“此乃安神良方,本人上刀山下火海斗恶虎方寻得草药,又用金丝楠木作柴火,历经九九百十一天熬制而成。”
李辑断然拒绝,“我不喝。”
他宁可死都不会喝这玩意。
小雪在元簪笔身边久了,行事颇有几分他家大人的风采,“喝了睡觉还是被我打晕,你选一个吧。”
李辑硬着头皮道:“有本事你就打。”
小雪刚抬手,李辑就端起药碗,一口喝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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