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郁垂眸不语。
他极少一心一意地想一件事,此时脑子里全是月中月中月中。
元簪笔道:“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不过这仅是我的一个猜测,我更想听乔相怎么说。”
乔郁又听见了熟悉的乔相,不满地抬头看他。
元簪笔见他满面怒色,不在殿中更真情实感,关切道:“怎么了?”
乔郁道:“为何?”
“什么为何?”
“为何……无事,”乔郁淡淡道,怒色顷刻不见,“你刚才要问什么?”
第14章
“乔相与陛下……”
乔郁哦了一声,道:“元大人想问本相与陛下之事,”他转头看元簪笔,“元大人觉得我为何要告诉大人呢?”
元簪笔理解地点点头,道:“是我唐突了。”
他竟没有再问的意思!
跪虽然是做样子,哭也不是他本意,但乔郁还是觉得今晚元簪笔得意太久,他连刁难的话都想好了,元簪笔居然不问。
他居然不问。
他为什么不问?
乔郁一手压在另一手上面,右手被左手长袖盖得严严实实,元簪笔因此看不见乔郁袖子从凄惨至极变成了死无全尸。
元簪笔观察着乔郁的表情,眨了眨眼道:“但我还是很想知道。”
乔郁缓缓吐出一口气,“不如先和本相说说,元大人是怎么想的?”
“陛下显然不愿意放任世家势大,但有宁佑党人案在前,”元簪笔说的云淡风轻,仿佛全然忘了宁佑党人中起到了中流砥柱作用的正是他兄长,乔郁手中拉扯的袖子一个承受不住,被刺啦一声扯成两片,他不动声色地攥在手中,扔到硕果仅存的袖子里,“陛下不能偏袒士人太过。皇后出身望郡陈氏,太子支持世族,至少在太子还是太子时,他会一直支持世族,贵妃乃寒门之女,贵妃母族荣辱皆系于陛下,与世族毫无干系,三皇子同乔相一党。”
闻言,乔郁带笑不笑地勾了勾唇。
“五皇子母族乃是武将,家中虽有底蕴,但远不如皇后那般百年世家。”
“虽不如百年世家,但也是新贵,”乔郁颇为刻薄地接话,“既不为世家接纳,也拉不下脸同真正的寒门相交。所以刘昭来找你,本相还有些不解。”
元簪笔诧异道:“五皇子得罪过你?”
乔郁面无表情地说:“你继续。”
“因此陛下与乔相一起做了个局。”元簪笔道。
乔郁嗤笑,“大人太高估本相,也太低估代相他们了,”他把代相两个字咬的极重,记仇得一如既往,“要是本相和陛下做局,他们岂会半点没有察觉?”
“察觉应该察觉了。”元簪笔道:“局面原本不必那么难看,乔相一句冢中枯骨可真是戳中了太傅的痛处,”太子太傅出身名门学养深厚,但儿子实在不济,仰仗祖宗荫封才做得四品官职,又为了一歌妓同人争风吃醋,将人打残,对方也是世家出身,闹到陛下那才得以平息,太傅为此气得半月不朝,“太傅才会在陛下面前那般失态。”
乔郁一边扯袖子玩一边漫不经心道:“太傅年纪大了,老人家嘛,早早乞骸骨回乡养老,儿孙承欢膝下不好吗?”
元簪笔看得出,乔郁在殿上和皇帝两人演天衣无缝,但这句宁佑党人余孽又何尝没戳到他心底去?
为国效命,却祸及满门,死后毁誉,尽背污名,乔郁作为活着的人被关押折磨多年,身体毁了大半,还要看故人亲友灵台受辱,他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连太傅都气得风度全无,代相当然也不好说本相有失体统,”乔郁哼笑,“满腹算计的老狐狸。”他拽着袖子,好像拽狐狸尾巴,“陛下刻意问你,就是知道你……”在元家不受重视差点脱口而出,可他偏偏又想起十几年前元簪笔听见旁人没有爹娘才养在兄长身边时扭头就走,一句话都不辩解只脸色泛白,眼圈发红的样子,猛地收口,他暗恼将这种连元簪笔自己都不不记得的小事记得清清楚楚,“与魏帅走得近,与世家反而疏远,你哪边都不会偏袒。果不其然,你说了个聊胜于无的考试。”
元簪笔道:“考试科目可大做文章。”他顿了顿,“乔相先前说定额,是清楚不论乔相说什么,他们都不会同意。”
乔郁一笑。
二人一路聊到宫门口,外面稀稀拉拉地停着几辆马车。
元簪笔把乔郁推到寒潭面前,自以为功德圆满,却被乔郁眼疾手快地拉住了袖子。
元簪笔一时失语,怎么不几年没深交,乔郁拉人袖子的本事愈发炉火纯青了。
乔郁用的是右手,元簪笔一低头就看见了乔郁被扯得七零八落的袖口。
若是被旁人看见,恐怕就能知道为何乔相的官服每日都是新的了——扯成这样,纵然是神仙也无力回天。
乔郁一眼就看出元簪笔想笑。
乔郁晃了晃元簪笔的袖子,恶狠狠地说:“想笑就笑吧,别忍着。”
元簪笔摇头道:“我不想笑,乔相这是做什么?”看他袖子还在心生妒忌,想一并扯了吗?
乔郁道:“你问完就没话和本相说了?”
元簪笔眨眼道:“我是想的,只是马上就要与乔相分道扬镳,再多想说的话也没有时间说。”
乔郁朝他勾了勾手指。
元簪笔弯腰,凑到他面前。
乔郁伸出二指,直直朝元簪笔眼睛看去,后者对着眼前放大的手指仅快速地眨了下眼睛,还没合上就被卡住了眼皮,“你还有什么话都说了吧,本相可以自欺欺人。”
元簪笔苦笑道:“乔相。”
乔郁感受到手指下元簪笔在试图眨眼,笑容愈冷。
“既然和本相还有话说,不如和本相一并回去。”他道:“寒潭,去告诉元大人的车架不必等他,元大人要和本相一叙。”
元簪笔道:“等……”
尽职尽责的寒潭已经走了。
“小雪已去兰院了吧,”乔郁道:“正好你和本相一起去看看他,本相怎么说也算得上他兄长。”他哭了一会儿,眼睛有些红肿,因而显得十分可怜。
皇帝给了元簪笔官职不算,还将小雪一起打包送去了兰院,兰院乃是官宦子弟学习之处,每年定品授官,也有兰院学子。
兰院中既有世家贵族也有寒门子弟,虽国法要求官宦子弟必须在兰院学满三年才有授官资格,但有些人不过几个月来一次应付,朝中心照不宣。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何况乔郁眼睛还肿着,元簪笔只得道;“也好。”
许是上车动作太大,有个小小的东西顺着乔郁的袖子里掉出来。
元簪笔捡起来,手中是个香囊似的东西,花纹精致,布料薄亮,两根丝带扎口,轻轻一拽就能拉开,香料摸起来只填了香囊的底,隔着布料什么都闻不到。
乔郁回头见元簪笔拿着香囊,还没开口,元簪笔就将东西递给他。
香囊在乔郁手中捻了捻,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一笑,又扔向元簪笔,“闻闻,”他道:“兴许你日后上朝用得着呢。”
乔郁只差没在脸上写上不怀好意四个大字,元簪笔不好直接就绝,打开香囊,低头小小地吸了一口,只一下,一阵刺痛的辣顺着鼻子直直地扎进脑袋,元簪笔偏头捂住了鼻子,强忍着大口喘气的欲望。
从乔郁的角度看,元簪笔被呛得太可怜了,从耳朵到脖子都烧成一片,眼泪不受控制地簌簌往下落,偏偏又捂着嘴,全部声音都堵在喉咙里,能听见的只有一声比一声重的喘息。
乔郁挑衅大于安抚地拍着元簪笔的后背给他顺气,他后颈都泛着红,还在一颤一颤的,乔郁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轻轻在他后颈上拍了拍,登时感觉到手下的皮肤紧紧绷住,烫而僵。
乔郁慢慢抽回手。
元簪笔喘了半天气才缓过来,一双黝黑的眼睛此时也红了,脸上的眼泪还没擦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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