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沉默了一息,有点惊讶地看着这个平时见到自己都像是耗子见了猫的儿子。
他侃侃而谈的模样倒比先前低眉顺眼的样子令他看着顺心。
“然而元簪笔借来了斛州军,季微宁用兵自不如元簪笔,臣更不如,”太子道:“臣输了,臣输得心服口服,臣自知罪孽深重,绝无怨言。”
父子俩一时无言。
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皇帝总和太子谈话,只是那时太子竭尽全力迎合皇帝,虽然说的总是磕磕绊绊,但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候。
可太子却觉得很轻松。
他在皇帝面前从未这样轻松过。
所以他在没有皇帝询问的情况下开口了:“其实臣没有多大野心,”太子笑了一下,“陛下是知道的,陛下常说臣不能开疆拓土,就算登基,也只是个守成之君,确实如此。臣对东宫之位并不很在意,臣这样说,陛下大约不信,臣同任何一个人说这话,谁都不会相信,但臣确实不在意东宫之位,只是……臣一出生就是太子,臣觉得,若是连东宫之位都守不住,很愧对母后与舅舅的期望。”
也愧对……他父亲。
不过而今看来,他的好父皇对他没什么期许。
“舅舅过世后,宫中流言纷纷,臣很惶恐,臣确实应该视若无睹,可是臣一想到会被废掉,臣就很害怕,臣也很不甘心。臣的舅舅是因为臣而死,臣清楚,臣连亲近之人都没有了,却还保不住这个罪魁祸首一般的东宫之位,臣有何面目去见舅舅?”
皇帝道:“你谋反,便有面目来见朕了?”
太子朝皇帝笑了笑,“臣反复告诉过自己,臣只要不动声色,陛下不会废了臣,但是臣明白,明白陛下的心思与考量,陛下容不下一个世家出身的丞相,哪怕此人是陛下的伴读,有从龙之功,容不下一个世家出身的皇后,哪怕此人是陛下的发妻,更容不下一个世家出身的太子,陛下,臣明白。卧榻之上岂容他人鼾睡,陛下自宁佑改革功亏一篑后忍耐世族多年,而今有机会铲除异己,我若是陛下,也不会放过这样好的机会。”
“放肆!”皇帝一拍身侧小案,桌上东西一阵乱抖。
太子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他从前很怕皇帝发怒,现在却不以为然。
“舅舅舅舅,你口口声声舅舅,太子,朕说过无数次,你先是朕的儿子,然后才是他陈秋台的外甥。”他冷冷道:“你现还只是太子,已对陈秋台百依百顺,陈秋台不止出身世家,更是外戚,朕无论问你什么政事策论,你都要去问过陈秋台才肯回来禀报朕,他日若你登基,欲待陈秋台何?朕怎能容忍外戚干政至此!”
“舅舅是外戚不假,然而舅舅地位权势不全是陛下所赐?是陛下重用舅舅,也是陛下因为舅舅的缘故,娶了母后,”他只没有说的太难听,是皇帝刚登基时,地位不稳,为了笼络陈秋台,为了讨好世家而娶了陈氏女做皇后,“舅舅与臣是至亲,臣亲近舅舅乃是人之常情,陛下若非要说陈秋台干政,难道不是陛下一开始择了他吗?!”
他话音未落,只听有什么东西破风而来,呼啦啦地砸到他额角。
太子被砸得闷哼一声,却一动不动。
皇帝放下手,咳得苍白脸色通红如火炙。
有血淌了下来,流到了眼睛里。
太子晃了晃脑袋,觉得有点凉,也有点沉重。
夏公公在外面听得胆战心惊,却不敢进来。
太子擦了一下额角,但见满指鲜红,他无所谓地笑了一下,道:“臣御前失仪。”
皇帝没有理会。
太子笑意更甚,道:“臣从未想过能有一个这样与陛下开诚布公好好谈一谈的机会,多谢陛下。”
“你今日,很是肆无忌惮。”皇帝道。
皇帝从不是这样不冷静的人,但他本以为事事皆在掌控之中,谁想到是三皇子先来,且三皇子与乔郁关系甚密,乔郁又同元簪笔关系不可言说,他不能不用三皇子,此事已让他愤怒至极,却暂时无可奈何,只能压下不提,加之他近来身体状况每况愈下,重重失态交织,才让他如此失态。
这话,仿佛是威胁。
“陛下已杀了舅舅,也欲废了臣,陈氏一族亲近者被杀,远者被流放,五世不得为官,只有母后,尚守着皇后的空架子,陛下会废了母后吗?”他道:“但不论陛下废与不废,都不会苛待母后。”
他已一无所有,自然无所顾忌。
皇帝不语,片刻后才道:“你所做之事,可有人怂恿?”
血流到眼睛里,一片赤红,连面前的这个男人,看起来都影影绰绰的。
有些疼,太子眨了下眼睛,道:“无人。”
他想起淮王。
他原以为淮王也是皇帝计划中的一环,但这一问,皇帝好像一点都不知晓。
太子觉得自己为子,只有这么一次忤逆父亲,已十分孝顺,问心无愧,所以没有必要将淮王说出来。
皇帝喘息着喝下杯中的药,方觉胸口火烧般的痛苦减轻了些。
偌大宫中,连近亲尚要彼此提防,尔虞我诈,谁又是真心实意呢?
皇帝确实消瘦很多。
太子收回目光,道:“臣明白臣犯了不可饶恕之罪,臣亦不求饶恕,臣不会让陛下为难。”
皇帝默然,只看着太子。
看着他从个玉团子似的幼童长大成人的太子。
“陛下,臣想去祖宗灵前磕头认错。”太子道:“求陛下恩准。”
殿中安静。
过了许久,皇帝才道:“去。”
于是太子轻松地笑了,他欲起身,却猛地想到了什么,跪下,道:“您连日以来身体不好,还请保重龙体,多多休息。”他长叩,“父皇,儿臣走了。”
说完起身,大步向外面走去。
夏公公冷不防门开了,被吓了一跳,但见太子满脸是血的出来,他以为事有转机,忙递上手帕。
太子接了,笑着道谢。
皇帝看着儿子玉立的背影,张了张嘴,却道:“来人,备马,太子要去太庙。”
太子擦了擦脸上的血,随着引路的宫人过去。
皇帝望着明黄的帐幕,忽然道:“你可知道,昶是什么意思?”
夏公公小心翼翼道:“陛下,太子已走了。”他想了想,大着胆子开口,“夜深路滑,可要人跟太子同去?”
皇帝摆摆手,“让他自己去吧。”
这里本就偏僻,处处是山林,巡视的人又少,太子若是想纵马出去,走小道容易无比,不派人跟着太子,陛下这是……
夏公公心领神会,道:“是。”
他躬身出去,带上了门。
皇帝拿起一本奏章细细地看了起来。
外面清风朗月,不时有鸟鸣。
皇帝喝了两口参汤,只觉舒适不少,不过一个时辰,他就将要看的折子尽数看完。
“陛下。”门外传来夏公公带着哭腔的声音。
皇帝皱眉,道:“进来说话。”他放下朱笔,“怎么了?”
夏公公跪地大哭,边哭边道:“陛下,太子自己进了宗庙,看管宗庙的人等了许久也不见太子出来,忽然听见里面有什么东西碰撞的声音,往里一看才知道……陛下,太子撞柱自尽了!”
皇帝稳稳地放下笔。
他静静地看着夏公公嚎啕大哭,仿佛死的是他的儿子。
“原来如此。”他开口道。
皇帝的声音那么平静,那么冷淡,冷得夏公公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当下收住啼哭,胡乱地擦了擦眼泪,小心道:“陛下?”
“父皇!”
夏公公回头,看见三皇子着急地跑进来,未近皇帝床榻,就跪倒在地,却不说其他,叩首道:“父皇。”
宫人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皇帝望着跪在地上的三皇子,又看看了涕泗横流的夏公公,道:“老三,你可知道昶字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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