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下意识看了眼乔郁的袖子,乔大人向来衣冠整洁,官服每日皆簇新明丽,常被弹劾重衣冠轻德行,今日袖口却被拆的乱七八糟,原本袖在上面的莲花枝已七零八落,凄惨得仿佛刚被人拉扯过。
只不过……他暗想:这样的事情,也不必特意拦下乔相吧。
乔郁闻言竟不怒,漂亮黑沉的眼睛扫了元簪笔一圈,最后停在他脸上。
元簪笔不急不躁地让他看,但还不忘提醒,“乔相,陛下要你过去。”
乔郁突然冷笑一声,道:“元大人,你有一点从来都没变过。”
元簪笔道:“多谢乔相夸奖。”
乔郁憋了一口气,“元大人知不知道你从小到大说谎时很喜欢眨眼睛?”
元簪笔却平静道:“乔相的衣袖确实坏了。”
乔郁不再同他纠缠,示意小太监推他走。
元簪笔又缓缓眨了眨眼睛。
他说谎时很喜欢这样吗?
“元大人。”有人在后面叫他。
元簪笔转过去,无声在心底叹了口气,“殿下。”
刘昭笑道:“出宫还有一段路,元大人陪我走走如何?”
要是乔郁在这说不定能反问一句殿下都这样说了臣自当领命,元簪笔只道:“是。”
两人相伴而行,一路上遇到不少人,元簪笔大多不认识,但既然对方先开口,免不得要一一寒暄,短短一段路走了小一个时辰还未走上一半。
如果说元簪笔什么时候后悔回来了,大概就是这时吧。
刘昭笑看来寒暄的人从元簪笔才貌出众夸到出身名门,从出身名门夸到有魏帅之风,从魏帅之风夸到有令兄风骨,刘昭笑容一僵。
元簪笔神色淡淡,还未开口,那位大人已然意识到了自己说什么,慌忙道:“下官只是想说元大人……”
刘昭打断道:“冯大人若是无事,就先回去吧。”
“是,是。”
眼见那位冯大人忙不迭地走了,或因忧心,还回头看了看。
此人是刘昭外祖父白庭之的门生,亦算与他一党,因而让刘昭十分尴尬。
“我兄长曾为代相,先帝曾亲口说他是天下世族典范,”元簪笔语气十分温和,不见半点不悦,“这般夸赞,臣还觉得受之有愧。”
“是,”刘昭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令兄之风姿,见之难忘。”
人才辈出如元家,除了当年一手建立錾琴台,铸就世家三百年荣华不衰的元雅,竟也无人能出元簪缨之右,当年长公主不惜奉还长公主印,只愿以寻常贵妇身份嫁给元簪缨,而不损其仕途,但终因种种原因无疾而终。
可惜惊艳才绝如斯,竟是重病不治身亡。
因宁佑十年案,无论皇帝再怎么惋惜,元簪缨的名字在朝廷中都成了一个默契的不可说。
“殿下,元大人,请留步!”
二人转头。
一个太监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看装束像是皇帝内书房的侍奉之人。
刘昭猜到了来者目的,开了句玩笑,道:“今日父皇的书房可真是热闹。”
太监道:“陛下要殿下与元大人一同去书房。”
元簪笔若有所思。
刘昭道:“元大人在想陛下找我与大人何事?”
元簪笔克制着眨眼的冲动,道:“臣在想,多亏了一路上同各位大人寒暄,不然此刻已经回去了。”
刘昭摇头失笑,只觉得元簪笔在边境鲜少接触朝中事务,性格有些过于单纯了,他今日赞同太子也是,站队站得太明显,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和世家是一党似的。
太监苦着脸,道:“您二位还有心思开玩笑。”
他有意提醒,刘昭道:“陛下盛怒?”
太监道:“是,刚还摔了茶杯,让伺候的人都滚出去。”
刘昭微讶,皇帝对于政事不上心有几年了,他愿意玩乐,旁人更喜欢哄着他玩乐,不理国事,就少了很多被忤逆的时候,连陈皇后之弟镇守不利,崇州城破,他逃回中州,皇帝也一句革去俸禄,回去思过罢了。
“是谁引得陛下震怒?”刘昭回忆着刚才进去的人,确实有几位为国为民到了全然不顾忌皇帝面子的老臣,皇帝被气成这样也是情有可原。
太监回道:“是乔相。”
“乔相?”刘昭更惊。
乔郁身为宁佑党人之子没死已是天大恩典,后来在朝中扶摇直上更令众人不满了好一阵,但是有皇帝在后面,谁又能真拿他如何?
乔郁性格锋利,如未收鞘的剑,容貌更是与脾气相辅相成,朝中私下总有人说皇帝宠信此人是亡国之兆。
乔郁树敌太多,能倚靠的唯有皇帝,今日怎能让皇帝生这么大的气?
刘昭道:“是乔相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不知,陛下叫奴才们都出去,里面说了什么奴才也不知道。”
刘昭点头,正想和元簪笔说话,没想到元簪笔只顾着低头看路,好像根本没听进去。
刘昭在心中叹了口气。
父皇这是做什么?让他制衡乔郁,不是要再给乔郁手上添几条人命吗?
二人快步到了内书房,太监殷切地打开门。
他们进去,头一个看见的不是满脸怒色的皇帝,而是跪在地上的乔郁。
他双腿有疾,这般跪着就显得尤其凄惨,但他又跪得笔直,腰被玉带束成窄窄一条,似乎用点力就掐断了。
两人走上前去,刘昭余光一瞥乔郁,发现他面上桀骜依旧,没有半点认错的打算。
“参……”
皇帝不耐烦地摆摆手,对乔郁冷声道:“你继续说。”
乔郁道:“是。”
青年人犹带柔软的声音回荡在内书房,“臣以为,应当各地定额,世家士人各自四分,皇族征派所占二分。”
想来书房中已经过一番激烈的唇枪舌战,乔郁刚一说完,一白须老臣就怒斥道:“小儿无知,将我大魏百年祖宗之法视为何物!陛下,此人霍乱朝廷,动摇国本,蒙蔽陛下,还请陛下处置!”
三皇子急道:“父皇,乔相手段或许激进,但其对大魏乃是一片赤诚,还请父皇明鉴!”
皇帝阴着脸道:“闭嘴!”
乔郁语调微微上扬,念诗似的,“三百年前,高祖南下迁都,元雅设錾琴台,联合诸世族,维持地方稳定,元雅与高祖击掌为盟,从此帝不负世族,世族愿世世代代为陛下尽忠。”他偏了偏头,他在看元簪笔,“自此,世族三百年荣华不绝,世族平流进取,坐至公卿。然多年荣华不断,世族所定品之人,既无理政之能,也无治世之德,唯喜收敛珠宝财货,天下银钱,尽入私门,男以作妇人态为荣,皮柔骨脆……”
“陛下!”谢居谨道:“请陛下严惩乔相,以安天下世族之心,与其和此人同朝,臣更愿归隐家中,总好过受此小儿侮辱!”
元簪笔也在看他。
乔郁知道他在看,乔郁知道他在听。
元簪笔看他的眼神复杂极了。
乔郁漫无目的地想:不知道元簪笔有没有后悔,当年不惜赌上前途也将他救出来。
乔郁转向谢居谨,笑道:“谢大人说我侮辱大人,我却说大人羞辱天下士人!”
他一字一顿,“士人以策进取,以武立功,世族凭何,冢中枯骨吗!”
作者有话要说:
去做了志愿者。
大家记得保护好自己,勤消毒出入戴口罩。
第13章
“宁佑党人余孽,能苟活于世已是陛下天大恩泽,”太子太傅气得面色通红,口不择言道:“还有何奢望!”
宁佑党人四字一出,内书灯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乔郁脸上最后一点血色都褪去了。
宁佑二年,皇帝励精图治,着手改革,一时之间朝廷风起云涌,朝中新贵多为士人子弟,乔郁之父便是在那时被委以重用。
宁佑十年,党人谋反伏诛,设宁佑党碑,上有党人姓名及千字本文,第一行唯有祸国殃民四字。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