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处于一种喘不过气的眩晕中,心率紊乱,意识与外界之间仿佛隔着层厚厚的水幕,什么光线与声音渗进来后都是扭曲的。
那个声音坚持不懈地呼唤他,同时有股真气暖流从后背缓缓注入心脉,苏晏长长地吸了口气,回魂般睁开了双眼。
他看清说话的人是豫王,翕动几下嘴唇,只发不出声音,手指痉挛似的紧抓着对方臂弯。
豫王抱着苏晏半跪于地,见他惨白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边继续为他输送真气,边心有余悸地安抚道:“没事,没事……那不是沈柒,是我府上的侍卫统领。”
苏晏的三魂七魄这才归了位。缓过气后,他急切问:“沈柒呢?”
豫王犹豫一下,答:“在最里面那间。”
苏晏爬起来,二话不说冲出了屋门。
豫王在他身后露出苦笑。
这回推开屋门,苏晏一眼就看见躺在床上的沈柒,赤膊缠着绷带,下身盖一条棉被,正闭眼沉睡。他快步走到床边,摸了摸沈柒颈侧脉搏——温热的,跳动平稳。
心头大石终于落地,他坐在床边的矮凳上,用掌心覆盖住沈柒的手背,眼眶里蓄满姗姗来迟的泪水。
陈实毓进屋时,就见苏晏握着沈柒的手默默落泪,不由暗自感慨一句:年轻人,重情重义啊。
他清咳一声。苏晏忙收回手,用袖子擦干泪,起身拱手:“多谢应虚先生活命之恩。”
陈实毓回礼道:“苏大人太客气了。不是老朽手段高明,而是沈大人自身体格强健,求生欲又极为强烈。他身上三处剑伤,都在要害处,所幸没有伤及心脉,才能死里逃生。”
苏晏听得一背冷汗,喃喃道:“沈柒身手了得,竟还会被伤得这般严重,对方的武功该有多强!”
陈实毓手捋雪白的长须:“老朽未修武学,但曾经当了十几年的军医,后随豫王殿下奔走,耳濡目染,也能看出几分端倪。从伤口判断,这剑极为锋利,说是吹毛断发也不为过,且出剑速度极快,因此创面平整,缝合起来难度减轻不少。”
一个身怀神兵利器的剑术高手,莫非也是“弈者”的爪牙……这是意外撞上对方,还是对方盯上沈柒了?苏晏暗自担忧。
床榻上,沈柒低低呻吟一声。
陈实毓上前把了把脉,说:“他要醒了。之前给他喂过曼陀罗汤,寻常人能昏迷三四个时辰,以捱过术后最为疼痛的时期。但他却不受药力,这下有得忍了。”
沈柒眉头紧锁,面色痛苦,靠近床沿的手不断做出虚握的动作,苏晏忙将自己的手放进他掌心。沈柒握住,像服下了什么灵丹妙药,顿时安静下来。
陈实毓见状,捋须笑道:“老朽还有其他伤患要料理,苏大人且留在这里陪一陪沈大人,也许比曼陀罗汤还管用。”
苏晏被他调侃得有些不好意思,好在老大夫说完,就径自离开了房间。
沈柒缓缓睁眼。苏晏想要起身,手被他紧扣着不放。
“别走……”沈柒道,声音干涩沙哑。
苏晏忙说:“我不走,我去给你倒杯水。”
“别走。”沈柒又重复了一遍。
“好好,我不走。”苏晏坐回到床沿,与他十指交握,“伤口是不是很疼?”
沈柒目不交睫地看他,“你陪着,我就不疼。”又补充一句:“这是医嘱。”
苏晏想捶他,半途又收回手,转而去抚摸他虎口的牙印。牙印仍未痊愈,边缘参差不齐,显然是新伤叠着旧伤,像个怎么也不肯放下的执念。苏晏叹道:“你这人……是不是有受虐癖,也有施虐癖?”
沈柒目光闪烁了一下,说:“我愿意接受娘子在床上对我做任何事,倘若这算受虐癖,那就有。反过来,我绝不会做出任何伤害娘子身心的事,倘若这算施虐癖,那就没有。”
苏晏红了脸,摁着他虎口上未愈的牙印,“都伤成这样了,还开黄腔,该你疼!”
想想也补充一句:“谁是你娘子!”
沈柒扯动嘴角做出个笑的意思,额际渗出冷汗。苏晏拿袖口给他轻拭,心里一阵阵难受,问:“伤你的是什么人?”
沈柒盘计着要不要告诉他。他很享受眼下苏晏对他全心全意的关怀,不愿从口中说出另一个男人的名字大煞风景。但如果不告诉他,就怕万一对方找上门来,苏晏不知内情,还把那厮当做贴身侍卫来对待,恐有生命危险。
他只好答道:“是荆红追。”
苏晏愣住:“谁?”
“荆红追。”
“……”
苏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来想去,依然觉得阿追做不出背着自己谋杀沈柒的勾当。况且之前阿追去追捕浮音,消失在临花阁密道内,从此杳无音讯,无论追不追得到,都该回来向他复命才是,怎么会突然于夜市中出现,行刺沈柒?
他想到了一个实在不愿接受的可能性——阿追落入七杀营手中,又成了那个只知完成任务的杀手“无名”。
“你具体说说,他看着是什么情况,可有何异样?”苏晏追问。
沈柒想了想,说:“一张面无表情的死人脸,比之前更难看。”
苏晏无奈:“事到如今,就不要再互相进行人身攻击了。”
人身攻击?沈柒指了指身上的伤口。
苏晏无言以对。
沈柒道:“他的眼睛是血红色的,和之前刺杀太子的刺客一样。”
“血瞳?”苏晏心底咯噔一下,“他又被功法反噬,走火入魔了吗?”
“‘又’?他曾经走火入魔过,你知道?你在场?”沈柒恼悻地眯起眼,“血瞳刺客就像只知杀戮的野兽,你见识过他的疯狗样,竟然还留他在身边?清河,你这么爱轻身犯险,是想让我时刻担心?”
苏晏生怕他盘问起荆红追走火入魔当夜的具体情形,忙赔不是:“是我不好,没有事先跟你说清楚情况。那个叫‘魇魅之术’的功法,我怀疑有很大的问题……”
他把功法的情况详细描述了一番,说:“阿追答应过我,以后再也不施展,所以我才放心。他是个一诺千金的人,这次又变成了血瞳,背后定然有蹊跷。你说,七杀营会不会掌握着什么秘法,哪怕手下刺客不施展功法,也会入魔?”
沈柒深思良久,忽然开口:“药!”
“……对!”苏晏也想起来,“那个疯了的刺客的胡言乱语,也不全是疯话,他说‘该吃药了,吃药,要听话’。七杀营不止用邪道功法,还用秘药控制手下的刺客,阿追这是着了他们的道了!”
他自觉找对了方向,思路就愈发清晰,“浮音身手不如阿追,拿不住他。阿追坑浮音眼皮都不眨一下,更不会因为轻信受骗。那么只有一个可能,那夜密道里另有个高手,制服了阿追。”
沈柒道:“荆红追虽然一副死狗加疯狗样,但身手出挑,在江湖一流里还是靠前的。昨夜他和我打斗时,身上只有些皮肉伤,也就是说,前夜密道遇敌,对方没花费多大力气就制住了他。如此看来,那个人的功力简直深不可测。”
“那个人会是谁……莫非是七杀营的营主?”苏晏道。
沈柒也有此猜测,同时脱口道:“脑虫。”
苏晏笑:“你还记得我胡诌的话。”
“你的每句话,我都记得。”沈柒说。
屋门口有人刺耳地“啧”了一声。苏晏转头望去,见豫王抱臂倚在门框,脸色阴郁得很。
“王爷为何会来此?”苏晏问完,才记起方才对方说,最靠外的那间诊室里的尸首,是他的王府侍卫统领?
豫王走进屋,说道:“想起来了?”
苏晏刚受了援手,不好意思翻脸不认人,起身拱手道:“下官谢过王爷。方才是下官冒失,闹了笑话。”
豫王摆手,表示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心里酸溜溜:你哪里是冒失,是关心则乱。可惜沈柒没死成,你那副天塌地陷的小寡妇模样都白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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