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贺霖怀疑这个老头究竟靠不靠谱,怎么一个施术成功的例子都没有,就敢给他父皇开颅?
他铁青着脸,正要开口,苏晏突然冲出殿门外,对着屋顶与四下大声叫:“阿追!阿追——”
喊声在空旷的庭院上空回荡,余音未歇,荆红追就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出现他眼前:“属下在,大人有何吩咐?”
苏晏之前就猜测阿追被蓝喜送出殿后,根本就没出宫,想必等豫王走后,又偷偷摸摸地潜回来,躲在哪里默默守护他安全。
“来不及多说了!阿追,听说你能用真气探查出皇爷脑中病灶所在?”苏晏急问。
荆红追颔首:“只是探查位置与大小,并不能清除病灶。”
“够用了,还有应虚先生的手术刀!”
他去年在医庐养肩伤时,给陈实毓画了几个图样儿,说这种形状的小刀,好拿捏、好施力,刀锋尽量弄得薄而锋利,最适合外科大夫用。
这是继羊肠线后,苏晏送给他的第二份大礼,陈实毓十分重视,立刻找铁匠打制。结果工艺不行,要么直接报废,要么刀刃太厚不堪用。
最后还是豫王帮了忙,让天工院的锻造匠人帮忙打制,用上好的精铁,失败到第三次,终于做出这种手术刀。后面又照图样做了一套。
陈实毓如获至宝,出诊就带在身边,小心爱护着用。
苏晏把荆红追拉到诊室前,往陈实毓面前一推:“这个给你!造影剂!”
“……什么记?”
“咳,别管了,反正就是能帮你精确探出病灶所在。”
陈实毓又惊又喜:“果真?太好了!老朽之前施展开颅术时,常苦于找不着病灶位置,担心挖得深了,伤及好脑,挖得浅了,又不到位。这下可算是及时雨!”
“几成把握?”苏晏又问。
陈实毓道:“一看这位小哥儿定位准不准,二看老夫的眼睛够不够亮、手够不够稳、刀够不够快利……应该能有一两成。”
“一两成?这也太低了!”朱贺霖大为皱眉。
“皇爷已病危,心跳骤停,用苏大人传授的按压法与人工呼吸法,才又有了气息。再不施术,那就是零了。”
朱贺霖闻言,当即决意:“一两成总好过没有!陈大夫,既然父皇信任你,命你为御前医官,今日该怎么治就怎么治,无论成败恕你无罪。”
有了储君的这句话,陈实毓才安下心来,对荆红追道:“来来,洗手更衣,里面要先准备好剃发与灌麻沸散,你随老朽进去,一切举动听吩咐。”
荆红追征询地望向苏晏。苏晏朝他点点头:“去吧阿追,尽你所能就好,拜托你了。”
两人进了治疗室,还带上几名训练过的医士,把门关紧了。
朱贺霖想到治疗室里的手锯之类就担心不已,总觉得这手段古怪的老大夫要把他父皇血淋淋地大卸八块。
苏晏也是焦心又担忧。开颅手术哪怕在现代也算是大手术,这两个人,一个老中医……外科老中医,另一个只略通医术的剑客,究竟行不行?
但也只能孤注一掷了。
以及,希望引发脑疝的是良性肿瘤,有完整的包膜,切割起来方便,不容易误伤正常的脑组织。位置还得长得浅些,才能割得干净,也不容易复发。
他与朱贺霖怀着满心祈祷,在治疗室外苦苦等待,从日出后等到快日落,也不见里面的人出来。
朱贺霖有些心慌,连食水也顾不上用,连连问苏晏:“怎么样,都这么久了,里面好了么,人何时出来?”
苏晏心里也慌,强自吸气镇定,说:“已经四个时辰,应该快了,再等等。”
途中陈实毓出来,上了一趟茅房,喝了些参汤,不然年纪大了,撑不住。
参汤喝得很快,但这趟茅房上得有些久,久到苏晏怀疑这老大夫是不是严重便秘,怎么赶在这时刻发作。
好容易等到陈实毓回来,苏晏与朱贺霖抓紧时间问他:“如何了?”
陈实毓重新净手、更衣,匆忙道:“挖了,用羊肠线缝合完脑膜,再用小铁钉固定住颅骨,就可以一层层缝合头皮了。”
苏晏不通医术,只在前世的医院候诊室,与一名话痨且乐观的脑瘤患者聊过手术过程,知道些大概,忙提醒:“还有引流。”至于用什么引流,怎么引,他也不清楚。
陈实毓倒是比他更清楚:“是术后放于伤口,导出渗液的纱布?放心,老朽常用。不过开颅术不能用纱布,难以更换,得用特制的细管子,缝合脑膜时塞在上面。”
苏晏没来得及关心管子是什么材质,能不能用,陈实毓又匆匆进了治疗室。
他和朱贺霖只好继续望门兴叹。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叩见小爷,见过苏大人。”
是沈柒的声音。苏晏回头看他,见他脸色比昨日城门口相遇时好,想是伤势有好转。即便此刻仍忧心忡忡,看到沈柒的一刻也难免心生欢喜,他温声道:“七郎怎么来了?你不是去处理金吾卫与羽林卫的后续事宜?”
沈柒道:“龙指挥使接手了。听闻皇爷于养心殿召集重臣,你也在内,我来瞧个情况。”
瞧什么瞧?再瞧,我父皇的榻前之臣也轮不上你。朱贺霖依然看沈柒不顺眼,但经过三日夜的同舟共济,敌意到底是淡了许多,勉强算是有了那么点患难情,故而也就不出言挤兑他了。
苏晏道:“应虚先生和阿追在里面给皇爷医治,不知何时能好……这也太久了吧?”
沈柒想了想,说:“我进去瞧瞧,若有需要,还能帮忙打个下手。”
“你又不是大夫,还是别添乱了。”朱贺霖说着,见陈实毓重又开门出来。
陈实毓脸上带了些无奈之色,见到沈柒,当即说道:“沈大人,老朽口拙,还是你来罢。”
口拙?动手术还需要用到嘴吗?苏晏莫名其妙,就算沈柒口才不错又如何,难道站台手术还能靠说话打下手?
还有,应虚先生一出门就奔着沈柒说话,他如何知道沈柒在门外?
沈柒却毫不犹豫地洗净手脸,更衣后随陈实毓进了治疗室。
又过了一顿饭工夫,三人先后走出来。苏晏一见他们的脸色,心就凉了半截。
朱贺霖面色作变,急忙问:“如何?”
陈实毓垂着头,愧疚地低声道:“老朽已经尽力了,无奈……无奈……唉!”
苏晏人一晃,死死抓住身边的太子的胳膊,两人相互支撑,才没有脚软倒地。他睁大了眼睛,往掩住的门内空茫茫地望了一眼,又转向荆红追,无法置信地问:“——阿追?”
荆红追面无表情,连眼珠子都是冷然的,沉默片刻,方才开口,每个字像在牙齿间狠狠咬过,透着股不甘心的意味:“是属下力有不逮。”
陈实毓忙道:“荆红侍卫亦是竭尽全力,不能怪他。”
那该怪谁?怪视万物为刍狗的老天爷,还是怪明明想努力当一只蝴蝶,扇掉了小爷的鹤顶红,却扇不掉皇爷脑肿瘤的自己?苏晏茫然又痛苦地望向沈柒,张了张嘴,没发出任何声音。
沈柒的目光闪了一闪,微微移开去,声音沉闷:“清河,你先坐下,缓口气再说话……”
苏晏猛地松开抓着太子胳膊的手,就要往门里冲,被荆红追伸手挽住,指尖在他后颈轻轻一拂。
苏晏顿时晕了过去。
“大人一夜未眠,又一日未食,情绪骤然激动,怕身体吃不住。”荆红追解释。
朱贺霖整个人都是僵硬的,脸色惨白,连连摇头:“不可能!我不信!父皇不会有事的,他可是天子!天子受命于天,诸神庇佑……”
他用力推开挡路的沈柒,想冲进治疗室。荆红追趁他心神大乱,轻易也拂晕了他。
宫人连忙上前扶住太子,与晕倒的苏晏一同送去偏殿的榻上照顾。
陈实毓手捋胡须,满面愁容,一声接一声地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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