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黑朵两次占卜祈福均告失败——
一次是与鞑靼会盟前,黑朵说此行顺应天意,必定圆满。结果汗王虎阔力被鞑靼人所害。
一次是哈斯塔城之乱后,阿勒坦决定率复仇之兵,突袭鞑靼王庭。黑朵应他要求跳神祈福,说神灵不认为此战能胜,要求阿勒坦撤兵。结果阿勒坦赢了,虽未攻陷鞑靼王庭,但也使对方兵力损失惨重,并劫掠走了大批牲畜与物资。
如此看来,黑朵的通灵之力似乎不再灵验,瓦剌骑兵们也因此私底下议论纷纷,说黑朵已在神明与先祖厌弃的边缘。
偏偏大王子尊重逝去的父亲,宣称:“黑朵曾经是父汗信任的大巫,我不能轻易弃之”。
“曾经”与“轻易”两个词,用得很是巧妙。不少拥护阿勒坦的贵族军官琢磨出其中三味,于是关于“黑朵已失通灵之力,所谓神旨都是谎言”的传闻甚嚣尘上。
在突袭鞑靼王庭之前,阿勒坦又当众宣布:“父汗出发前携行的另外三名萨满与黑朵有私怨,为免发生不必要的争端,黑朵大巫就随我左右,我护他周全。”
瓦剌众人闻言,都佩服阿勒坦的坦荡大度,觉得他对屡次失误的黑朵尚且如此宽容,对所有族人更是会倾力善待,军心也因此前所未有地凝结起来。
及到战斗中,阿勒坦在前方奋勇杀敌,后方突然传来摇动杆铃的声音。
那声音尖锐高亢,刺痛耳膜令人心神震颤。阿勒坦气息凝滞之下,险些被对面骑兵的箭矢射中。
他反手一箭射杀了敌人,紧接着又被杆铃敲击神镜的炸响影响,如重槌擂在心脉,登时喷出口鲜血,胳膊上也挨了一刀。
危急时刻,阿勒坦向侧方滑身,溜下马腹,刀尖从下斜挑而上,将对方连人带马开膛破腹。
猩血洒了他满头满脸,阿勒坦转身怒喝,声如狮吼:“萨满偷袭我!军中有奸细!”
他将交衽战袍的衣襟扯开,将两管长袖扎在腰身,露出雄健身躯与磅礴的神树刺青,大喝:“我乃天神命定之人,谁能杀我?”
随即弯刀长弓突入敌阵,纵情厮杀,势不能阻,所到之处血肉飞溅,整支鞑靼铁骑被这股滔天气势杀退,竟无人是他一合之敌。
大胜之后,阿勒坦于马背上撮指唿哨,长啸声犹如鹰呖,引来苍鹰在头顶天空盘旋不止。
“是神树上的雄鹰!”
“是大巫之力!”
“大王子带领我们,无往不胜!”
窃窃私语汇成洪流,瓦剌骑兵无不下马单膝而跪,以拳捶胸行臣服之礼。
又有人怒问:“谁偷袭大王子?站出来!”
“是萨满,用的是铃音之术。”
“军中四个萨满,是哪个?”
“——会不会是黑朵。他通灵失败,恼羞成怒袭击大王子。”
“我觉得是。”
“我也觉得是。”
“说来,黑朵似乎并不希望我们和鞑靼开战?会盟的建议是他提的,战败的占卜也是他测的。他到底还是不是瓦剌人?”
“黑朵……”
“黑朵……”
而四名从军萨满,开战前按照惯例,在战场后方各寻了一处通灵之地,摇铃敲鼓、吟唱神歌,祈求天神保佑战争胜利。
黑朵自恃身份,单独占了地势最高之处,其余三个萨满并在一处。
听见阿勒坦饱含劲气的怒吼声,萨满们错愕地停下仪式。
“谁用铃音袭击了大王子?”
“不是我——我们三个。”
萨满们将狐疑的目光投向高处的黑朵,可惜隔着山坡林木,并看不见人影。
瓦剌骑兵们飚驰而来,对萨满们说:“大王子要调查袭击他的奸细,随我等来!”
那三名萨满二话不说,就上马跟着走了。
唯独黑朵仍站在坡上,黑色神袍在风中革带飘飞,罩帽下的脸依旧隐于幽暗。杆铃在手,神镜在胸,可方才他并未将真气灌注其中,以音波袭击阿勒坦。
黑朵发出一声嘶哑刺耳的冷笑,知道自己掉入阿勒坦所挖的陷阱,不但难以洗清嫌疑,还失掉了族人的信任。
——藏在那具强横蛮犷的躯体内的,是一颗何其狡诈的机心!是他低估了阿勒坦,该有此败。
明知身处劣势,可他却不能逃走。逃走就意味着身份彻底败露,意味着先前所有的部署、耗费的精力都付诸东流,意味着他必须承受难以负荷的惩罚。
黑朵决定铤而走险。
他回到军中,与其他三名萨满一样,自澄清白。
其他萨满可以互相作证,但黑朵独自一人。没有目击者证明不是他出的手,自然也没人能指证就是他出的手。
明知阿勒坦遇袭是做戏设局,但如此形势下,黑朵无法拆穿阿勒坦,只能指控其他三名萨满勾结成奸,互相遮掩罪行。
这下更是矛盾激化,各执一词。
最后还是阿勒坦拍板决定:这个悬案先搁着,四名萨满既然都洗不清嫌疑,那就都待在毡帐里,由他的侍卫看管。待回到部族,他将亲自披神袍、跳神舞,行通灵之术请先祖降身,自然能辨忠奸。
一众骑兵与三名萨满都赞同,黑朵也只好同意。
黑朵明知阿勒坦对他起了杀意,但还心存侥幸,认为一旦回到部族,自己就能掌控形势,反过来逼阿勒坦低头。更重要的是,他还有底牌在手——
那些黑丸秘药。
若能设法让阿勒坦服下,不出几日,他又将多一具不逊于虎阔力的汗王傀儡。
所以归程的这一路,他都安静地像个幽灵。
经过二十日行军,阿勒坦率四千名精锐骑兵、许多劫掠来的牲畜物资,带着父汗虎阔力的遗体,回到了瓦剌王庭。
部族为前任汗王举行了最高规格的野葬,葬礼整整持续三日。
三日后举行审判仪式,阿勒坦将第一次以萨满大巫的身份登场,以通灵之术判定忠奸。
留给黑朵的时间不多了。他被软禁于自己的穹帐,行动不便,便指使潜伏于王室仆从的手下,将融化的药丸混入阿勒坦的食物中。
那仆从寻隙偷偷下了手,回复黑朵说,亲眼看见阿勒坦吃下了那些食物。
黑朵精心计算着每次投毒的剂量,等待第三日阿勒坦瘾头发作,当众出丑,不但无法完成审判仪式,还不得不来找他索求药丸。
结果就在第二天深夜,阿勒坦独自进入了黑朵的毡帐,索要他之前给虎阔力服用的那些秘药。
黑朵以为药下多了,导致阿勒坦的毒瘾提前发作。他满怀恶意的愉悦,道:“令人灵魂升入神境的秘药?我不知大王子在说什么。我给孛儿汗服用的只是治病的药。”
阿勒坦从怀中掏出半颗被捏扁的黑色药丸:“这是我从父汗的床褥下找到的,是不是它?”
黑朵用嘶哑难听的嗓音笑起来:“翻遍虎阔力的遗物,只能找到这半颗了是吗?那你还不立刻吃下,何必再苦苦忍耐?”
阿勒坦也笑了,随手将半颗药丸投入火盆中。火舌舔舐,这不知来自神境还是魔界的药,很快就被焚做了灰烬。
黑朵藏在斗篷兜帽下的脸变了颜色,惊道:“怎么可能!你不可能——没有人能抵抗它的药力,绝对没有!”
“前提是我得先吃下它,可惜没能如你所愿。”阿勒坦逼近一步,火光将他的白发染成了狮鬃似的浅金色,“你这么擅长下药,为何不亲自尝试一下药力?”
黑朵抽出了杆铃。
但阿勒坦的动作更为迅猛,腰间弯刀向前刺出,刀柄撞在黑朵的手肘上,将他的虎口震麻,杆铃险些落地。紧接着雪亮刀锋出鞘,刀背狠狠敲在黑朵的膝盖上。
轻微的碎裂声响起,黑朵捂着膝盖摇摇晃晃地后退几步,咬牙忍住了碎骨的剧痛。
——阿勒坦的身手,较之回归前更加凶猛凌厉,不知是神树恩赐的福泽,还是守护神树的老巫的传授?黑朵咬牙忍痛,嫉恨地猜测。
“把你手上的药丸都交出来,配方也给我,明日审判仪式上我给你个痛快。”阿勒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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