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爷让你送过来的?”苏晏把手放在熏炉上烤,吸着鼻子问。
富宝笑道:“小爷叫奴婢别说是小爷叫奴婢送来的,所以,不是。”
苏晏怔怔地看着熏炉。
“小爷……”富宝斟酌了一下,最后只说了几个字,“对苏大人是烈火真金。”
苏晏惆怅地叹口气,摇了摇头,又百感交集地叹口气:“其实真金也怕火炼,我怕炉子温度太高,把他给烧融了。”
他起身抖了抖披风,把胸前纽子扣好,戴上冠帽,说:“你好好伺候小爷,找机会宽慰宽慰他,明日我还会来。到时哪怕他再发怒撵我,我也不会滚。公是公、私是私,一码事归一码事,白鹿案的真相调查迫在眉睫,没时间给我们吵架闹情绪。”
回到住所后,苏晏吩咐小北多点两盏油灯,他要写信。
第一封信写给皇帝,将他到南京后所发生之事,包括白鹿案的细节与后续,以及他与太子针对此案的推测、探查,都详细写了出来。
晾墨时,苏晏想着如今南京情况晦暗不明,京城形势又复杂,要如何确保这封信万无一失地送到御前?然后他提笔写了第二封信,写给豫王。
在给豫王的信中,他几乎没花什么笔墨在礼节寒暄上,直接而直白地写道:
“我在京中有不少交好的同年、同僚,平时饮乐交酬时,个个拍着胸脯对我许诺‘君事如我事,君忧谓我解’,我笑着回答‘彼此彼此,手足手足’,但心中深知,未必如此。
“勾心斗角、追名逐利,利益如一张人世大网,无论朝野,乃至江湖,无有能脱樊者。
“我观宗室与朝堂之中,唯独殿下一人,身在樊笼,心驰远塞,从不欲沾手朝政,冷眼看诸般势力汲营奔走,于纸醉金迷中犹有豪杰落拓之气、军伍爽烈之风。
“昔日你我之间种种不堪,俱往矣。
“而今我所行之事、所发之言,因道远而蔽塞于京,又恐中途诸多黑手,遂请殿下代为通达御前。
“殿下愿意助我是情分,我感激于心,将来必投桃以报。不愿助我是本分,我绝无怨言,乞烧毁信件,以免落入别有用心者手中。
——清河拜上。”
写完之后,他吹干墨迹,封了一个大信封,把给景隆帝的信也装入其中,打算从东宫侍卫中挑选两个忠诚的精锐,易服乔装,将信件急送京城。
至于“勿拆阅我给皇爷的私信”“勿好奇我所言所行之事”之类的请求,他一个字也没有对豫王提。
虽然无数次暗骂过豫王王八蛋,吐槽过对方不靠谱,但以火漆缄封的那一刻,苏晏心中莫名安定。他相信只要这封信能送到豫王手中,就能打通从南京他所租住这座小院子,到京师紫禁城御书房之间的信息直达通道。
退一万步说,即使豫王出于其他考虑,不愿帮他转交给皇帝,也绝不会把这封密信泄露出去,或是暗动手脚。
原因无他,直觉而已。
对“朱栩竟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的直觉。
苏晏把这封信中信放到一旁,写起了第三封信。这是一封给家中小厮的回信。
他抵达南京业已一个多月,之前收到苏小京的信,说托大人福,自己疟疾痊愈,会好好料理家中事务,让大人不必担心家里。
苏晏在家书中嘱咐苏小京:闲事勿惹,低调过日子,有空多关照关照阮红蕉。万一有人上门寻衅,可以去北镇抚司找理刑千户韦缨帮忙,韦千户留守京城,没有随沈柒去河南。
以及重点强调——如果沈柒回京,务必要第一时间给他写信,告知对方情况。
想来想去,觉得没什么好交代的了,苏晏把一大一小两个信封装入防水密封的竹筒中,放在枕头内侧,吹灯就寝。
枕软衾厚炭盆暖,可黑暗中的他睡不着觉,辗转反侧,最后起身从衣柜最底层的带锁抽屉里,取出皇帝给他的锦囊与私印。
他翻看了一下锦囊外皮,对内中之物生出强烈的好奇心,但很快抑制住了,将锦囊重又锁回抽屉内,只将羊脂玉印挂在脖颈。
躺回床上后,苏晏把垂于胸口的玉印握在掌心,指尖来来回回、反复摩挲印头上的凹凸刻痕,抚摸着“槿隚”二字,终于慢慢睡熟。
第282章 太子是个强盗
苏晏梦到了京城:忽而在他刚修葺好的大宅子前,与踏霜归来的沈柒打马重逢;忽而走上巍峨宫殿的楼宇,看见凭栏远望的景隆帝,正背着手沉静等待……
楼高风急,他被卷入云雾,雾散后周围是一片苍茫草原,马蹄声过耳如同天际滚雷。马槊前刃的亮光从他头顶掠过,他吓得闭眼大叫一声,却听豫王哈哈笑着将他拎起,甩到了身后的马背上。
马背颠簸得厉害,他抓住了将军盔甲外的玄色斗篷,入手却是蓬松卷曲的黑色长发,带着特殊的膏油香气。发间串着金珠的细辫被疾风扬起,抽打在他脸上。
他惊悸又神往地问,这是要去哪儿?
策马的天神说,去风停住的地方。
风在史书的哪一页停住?他回望云雾中的浩烂都城,生出归心的瞬间,如应了咒般向后坠下马背,重又落回烟火人间——
腿部肌肉猛地一抽,身体从坠落感中骤然惊醒,苏晏睁开了眼,窗外天光微亮。
在南京不需要上朝,也不需要去礼部官署应卯,甚至一连几天不上班,都没人敢问他这个堂堂礼部侍郎、三品大员去哪儿了。能管得到他的只有鲁尚书,可鲁尚书因为奏本或被调包、引发东宫告劾之事,成了过江的泥菩萨,在家中烦恼惶恐,不知该如何是好。
苏晏在行政职务上成了条真正的咸鱼,却仍觉得自己有操不完的心。
盥洗完毕,他穿着便服出门,去集市摊子上吃早点,吃完随手给太子打包了一份,还记得对方爱吃小笼汤包和溏心水煮蛋。
坐马车到东华门外,溜溜达达走向春和宫,等待守门的侍卫通传。苏晏还在担心太子因为昨晚的事生气闹别扭,不愿见他,结果没站几分钟,就得到了回应——
“‘让他带蛋进来,没蛋滚!’”侍卫忍笑,告罪道,“苏大人切勿见罪,小爷要求卑职将原话带到。”
苏晏苦笑着晃了晃手里拎的提盒,进了宫门。
朱贺霖盘腿坐在内殿的罗汉榻上,垮着张臭脸。
左颧骨处那一大团紫边勾勒的淤青当即映入眼帘,看着就觉得疼,再加眼眶底下失眠造成的淡青色阴影,简直憔悴到可怜。
……只是一拳而已,我昨晚下手有那么重?苏晏有点心虚、有点愧疚地挨过去,隔着小炕桌坐在榻上,把提盒放在桌面。
朱贺霖撩起眼皮看了一眼提盒,不说话。
苏晏打开提盒,拿出个热乎乎的水煮蛋,在桌面敲碎蛋壳,几下剥干净,讨好地递过去:“溏心的,要吃不?还是……”他做了个放在脸上滚的动作。
朱贺霖嘴角下压,还是不说话,把左侧脸微微抬起,对着他。
苏晏伸手过去,把剥壳熟鸡蛋轻轻按在淤青处滚动,袖口下抻出一截从秋捂到冬的手腕,与蛋比不知孰白。
朱贺霖嘴里“嘶嘶”有声,眼角余光从他袖口里钻进去。
苏晏滚了好一会儿蛋,觉得淤青没变淡,但心里的愧疚感减轻不少,便叫內侍端来一碗开水,把蛋搁进去泡着。
朱贺霖又朝提盒里的小笼汤包努努嘴。
苏晏把筷子往他手里一塞,佯怒道:“我是打了你的脸,又没打断你的手!”
朱贺霖一筷子尖捅进小笼包的肚子,呲出一线汤汁:“怎么着,你还有理了?小爷这张脸能打吗,啊?这是将来真龙天子的龙颜,是大铭的脸面!”
苏晏也觉得光凭一句“三贞九烈”的嘲讽,够不着脸上挨这么一拳,但身为人子,话中对父亲多有诋诽,挨这一拳算是轻的。于是撇嘴道:“你自己也说了,是‘将来’。现下一个劫祸就横在面前,你不琢磨着如何攻克难关,还有闲情风花雪月?”
朱贺霖挑起小笼包,一口塞进嘴里狠狠咀嚼,沉着脸说:“你怎么知道我没琢磨!昨夜左右睡不着,我带着侍卫去城外驿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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