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煜返回正殿,将解药交给医,命其检查后喂给越侯。
医手捧金环如获至宝,小心取出里面的药丸在鼻端嗅了嗅,还用指甲刮擦少许粉末送入口中,确信能用才喂入越侯口内。
越侯陷入昏迷,无法自行吞咽。医熟练按压他的脖颈,确保解药顺利滑入胃中。
楚煜守在榻边,整夜没有离开。
直至东方破晓,暗夜退去,榻上的越侯终于睁开双眼。他的身体虚弱无力,动一动手指都很困难,好在目光清明,神智完全恢复。
见越侯翕张嘴唇,楚煜倾身靠近,关心道:“父君,您要什么?”
“阿煜,使晋。”越侯费力开口,声音沙哑。
“使晋?”
“结婚盟,公子珩。”
思量越侯之意,楚煜低声问道:“父君,嫁越室女入晋,还是我娶晋室女?”
越侯尝试活动身体,微弱地摆摆手,沙哑道:“你,公子珩,结盟。”
“我同公子珩?”
楚煜复述越侯之言,一念闪过脑海,终于明白父亲的意思。
他惊讶地看向越侯,破天荒愣在当场。
越侯醒来的消息暂未传出宫外,松阳君和钟离君困在家中,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异常焦躁不安。
夜半府邸被围,两人披衣起身,各自召集门客商量对策。
门客们如坐针毡,心知关乎国太夫人给越侯下毒一事,都不敢轻易开口。
松阳君府上,有一门客心直口快,当面问道:“下毒一事是否同家主有关?”
“当然无关!”松阳君斩钉截铁。
“能向天地鬼神立誓?”门客豁出去,誓要问个一清二楚。
“有何不敢。”松阳君言之凿凿,没有半点心虚,“我从未想过害大兄性命。”
见他言行不似作伪,门客松了口气。联系目前的处境,不禁苦笑一声,对松阳君道:“现如今,您只能做一件事。”
“何事?”
“期盼国太夫人拿出解药,君上平安无事。”
“这就是你的计策?”松阳君眉心紧拧,面现沉色。如果他能入宫,必然会劝说母亲。可府邸被围,他根本无法走出半步。
“只此一策,别无他法。”门客沉声道,“仆问君是否同下毒一事有关,只因无关才有生路。若有分毫沾染,无论君上活与不活,家主断无生路。”
松阳君环顾室内,逐一扫过在场门客,见众人皆是面露苦涩,终于不再抱有侥幸,黯然面对现实。
相同的情形发生在钟离君府上。
钟离君的门客看得更深,言指越侯安然无恙,钟离君才能平安,但凡有一丝一毫的差错,楚煜都不会善罢甘休。
“公子煜在上京多年,容貌之盛传遍天下。在世人眼中,公子煜风流倜傥,从未有暴戾之名。归国之后,他方才锋芒毕露,一夜诛灭梁氏,非心狠手辣不能为。诸国之中,唯晋公子珩能与之匹敌。”
门客出身申地,国灭后辗转流浪,入越后被钟离君招揽。
现如今,他已是白发苍苍,心思见解高于众人,很受钟离君看重。
“君上顾念亲情,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对您和松阳君痛下杀手。换成公子煜,他必然举刀,不会有半分迟疑。”
钟离君神情微动,认真思量门客所言,心不断下沉,一直沉到谷底。
第六十一章
甲士围府两日,至第三日方才撤离。
在此期间,两府上下人心惶惶,松阳君和钟离君每日召集门客,厢室内的灯火总是燃至天明。
氏族的马车穿行城东,远远望见矗立的甲士,宁可绕路也要避开。
再观松阳君和钟离君府上,从宾客如云到门庭冷落,仅不到一年时间。
“世态炎凉。”
甲士撤离时,松阳君走出大门,望见马上的熊罴,后者仅是对他抱拳,甚至没有下马。
换作楚煜归国之前,无人敢对他如此不敬。
现如今,越侯刚刚脱险,国太夫人情况不明,他唯有忍气吞声,先熬过风雨再言其他。
钟离君府前也是同样情形。
和松阳君不同,他前次入宫就察觉到国太夫人情绪不对,却没有出言劝说,反而话里话外火上浇油。
他以为国太夫人会以孝道压制越侯,事情不痛不痒。哪里想到她竟然会下毒!
事后回想当日,钟离君后悔不迭。
损人不利己,更埋下天大的隐患,他一定是昏了头!
数百名甲士穿过城内,铠甲摩擦,脚步声杂沓。声音融入风中,贯穿半座城池。
几辆氏族马车从街尾行来。
朝会刚刚结束,车内氏族回想空置的国君宝座,脑中闪过红衣炽烈的公子,皆是眉心深锁。
忐忑有之,震撼有之,畏惧有之,赞赏亦有之。
自公子煜归国,禹州城内的形势瞬息万变。氏族们以为争夺的是世子之位,梁氏会一如既往张扬,想方设法压制公子煜。
哪料想情况急转直下,梁氏一夜灭族,除了宫内的国太夫人,全族上下不存一人。
越侯先遇刺杀又中奇毒,无法再处理国事,军政皆握在公子煜手中。而松阳君和钟离君同时没落,被围府两日竟然束手无策,声威荡然无存。
“要变天了。”
一名氏族推开车窗,眺望头顶聚集的乌云。
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间阴云密布。
狂风平地而起,席卷雄伟的城池,呼啸着冲出城墙,刮过苍茫大地,沿着冻结的清水河盘旋游荡。
马蹄敲击地面,哒哒声连续不断。
氏族放下车窗,隔绝车厢外呼啸的寒风。
马奴用力挥动缰绳,雕刻图腾的马车穿城而过,消失在长街尽头。唯有马蹄声和车轮压过路面的声音持续传来,许久不散。
越侯宫内,楚煜下了朝会,立即前往越侯寝殿。
殿内弥漫着药味,苦涩融入空气中,化为建筑的一部分。
越侯刚刚服过药,此刻靠坐在榻上,脸颊凹陷,神色憔悴,整个人瘦得不成样子。好在精神尚佳。
病虎仍是猛兽。
胆敢小觑,注定要付出代价。
“父君。”楚煜快步走上前,腰间环佩浮现光泽,垂落的丝绦微微摇曳,刺绣在肩上的彩纹异常夺人眼球。
“下去。”
越侯抬手挥退侍人,命医也退下。只留楚煜在殿内,分明有要事叮嘱。
侍人躬身退出殿门,行动间未发出丁点声响。
医行礼后退下,带着药奴一并离开,出殿前熄灭药炉。
一声轻响,殿门关闭。
门扉阻隔日光,殿内只余烛火闪耀。火光映在屏风上,昏黄染成赤金。
“阿煜,坐过来。”越侯向楚煜招手,示意他坐到身边,“婚盟一事,你考虑如何?”
“父君,我以为不妥。”楚煜振袖落座,给出同样的答案。
越侯似早有所料,抬手按住楚煜的肩膀,枯瘦的手指微微用力,出口之言格外沉重:“阿煜,我命不久矣。”
“父君……”
“听我说。”越侯拦住楚煜的话,强撑着直起身,发出一阵急促的咳嗽。他接过楚煜递上的杯盏,饮下温水滋润喉咙,暂时压下喉咙间的痒意,方才继续开口,“国内不稳,外有强敌在侧,我本以为能助你扫清障碍,无奈世事难料,时不待我。”
越侯身体虚弱,每说两句话就要停顿片刻。
楚煜守在一旁,看到越侯的模样,杀意在胸中涌动,随时将要爆发。
“我去后,你再无倚仗,却也挣脱了束缚。”越侯凝视长成的嫡子,心情复杂。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楚煜,也深知他的天性。
他在时,楚煜尚有顾忌。
一旦他故去,屠刀举起再难有放下之日。
“亲人无情,母子兄弟相残,不过旦夕之间。然你不能牵涉其中,否则厉公降爵一事恐将重演。”
上京视诸侯为患,抓住机会就会想方设法削弱大国。天子固然势微,终究没有彻底丧失威严。万一敌国推波助澜,越国必然要陷入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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