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赵弦还是她的丈夫,两人的婚事象征齐楚结盟,这件事处理不好,两国必然结成大仇。
一旦民意被引燃,必然火势熊熊,再难以扑灭。
难道说,这就是晋王的目的?
在赵弼挖空心思拯救局面时,楚项一言不发,沉默地观察林珩。他有种预感,相比越王楚煜,晋王更是楚的大敌,关系生死。
这样的预感前所未有。
哪怕是在战场上九死一生,他也不曾有如此强烈的危机感。
楚项的目光太过尖锐,想忽略都很难。
楚煜双眼微眯,手指压住茶盏,很想再次丢过去,连茶汤一并砸到楚项脸上。
林珩一边应付赵弼,一边分神留意楚项,自然不会错过他的神情变化。
废王派人入晋刺杀,证据确凿,无从争辩。但他从来都没忘,刺杀一事也有楚国的影子。
晋国要东出,楚国横亘在前,是不折不扣的拦路虎。两国迟早会再次交锋,在战场上分出胜负。
目前情况特殊,不宜撕破脸,但不妨碍给对方找些不痛快。
至于赵弼,果然和赵弦是兄弟,做法比前者高明,目的却如出一辙,向晋借力以达成目的。
“事关两国宗室,实不宜宣扬。”赵弼锲而不舍,嘴皮子磨破,想要使林珩改变主意。
可惜,林珩既然送出竹简,就不可能让对方如愿。
“寡人是照规矩办事。”无论对方怎样费尽口舌,林珩仅凭一句话就能全部堵回去。
赵弼哑口无言,实在不想放弃,却不知该如何继续。
楚项轻嗤一声,左手按住右手腕,揉捏着淤青的伤处,突然开口道:“晋王智慧过人,项佩服。”
遇到三人的目光看过来,他不理会赵弼,也无视楚煜,直接站起身,目光凝视林珩,一字一句道:“今日之事,寡人铭记在心。望晋王也莫要忘。”
话落,他直接转身走向帐门。
晋王不可能改变主意,就算齐王有能力说动他,越王也会出面阻拦。
既已知道结果,何必在此浪费时间。
丧失颜面的确难堪,但也有挽回的余地。暂时不能拿晋王如何,无妨再借天子鼎一用。
楚既跋扈,索性跋扈到底。
女公子鞭笞齐国公子又如何,以楚的霸道,敢作敢为!
打定主意,楚项脚步不停,再无半分迟疑。
就在他抓住帐帘,即将走出大帐的一刻,林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天子在内,贵族腐朽。分封王族在外,犹有才干。内外失衡,形如陌路,终将远。”
一席话有些突兀,与楚齐纠葛毫不相干。
楚项却听懂了。
他攥紧手指,又缓慢放开,转身看向林珩,望进对方眼底,如同坠入暗黑的深渊。
“晋王何意?”楚项开口,声音意外没有了愤怒,变得十分平静。
“楚王欲得疆土,寡人也有此意。王权虽弱,终未泯灭,师出无名是大忌。”林珩这番话十分直白,直白到令人惊讶。
在赵弼过营之前,三人谈论废王下落,楚项提出收王族之地。
王族大多分封在中原,封地面积一般不大,地理位置却十分重要,多数卡在咽喉要道。
楚国意图扩张,对这些土地垂涎三尺。
林珩也想打通中原要道,拿下王族封地势在必行。
“带走废王之人或是姬超,楚王应知他与废王的瓜葛。”林珩直视楚项,不紧不慢道,“楚王无妨深思,对废王不满的王族,除他之外还有多少?既不满废王,可会满意当今天子?”
从扶持王子典的一刻起,林珩就锁定了中原土地。
上京内部问题重重,王族毫无进取之心。分封在外的王族成员却呈两极分化,部分仍有一定实力,更不缺乏野心。
带走废王的果真是姬超,对方必然还有后手。他只需等待对方找上门,当面提出条件。
至于齐楚间的纠葛,不过顺势利用。
齐人的强势,楚人的霸道,盟约破裂后的愤怒宣泄,天子的孱弱无能都会落入世人眼中。
天子无能,上京无用。
在内的王族是一群废物,在外的王族或怒其不争,或心怀怨恨,不满蓄积,裂痕早就存在。
矛盾源于王族内部,注定无解。
一旦王族生乱,天下诸侯将会如何?
救援未必,怕是多会推波助澜,从身后踩上一脚。
“前朝人王自毁,方有天子入主王城,分封天下四百年。日月交替,斗转星移,大争之世,天下为局,何言问鼎不能成真。”
这番话落地,可谓石破天惊。
赵弼难掩震惊,楚项也现出异色。
唯独楚煜,想起当日在晋侯宫看到的舆图,不觉胸怀激荡。
大争之世,诸侯征伐吞并,最后的胜利者自应问鼎,霸天下!
第二百三十三章
大帐内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林珩的野心显露无遗,霸道,王道,逐鹿天下,创不世功业。
傲然如楚项也不免心头微颤。
楚共公曾问鼎天子,开诸侯之先河。历代楚王承先祖之志,不断开疆拓土,国策从不曾变。
越国、齐国也不例外,从开国之君以下,历代国君才干有别,性格有异,志向却如出一辙,拓境辟土,壮大国家。
林珩的野心却远迈三国,他着眼的不是几城,也非一国,而是偌大的天下。
“世人皆言楚国霸道,观今时今日,晋王才为翘楚。”楚项的感觉十分复杂,惊讶有之,敬佩有之,欣羡有之,唯独没有怀疑。
自他归国以来,楚国内忧外患不断。
氏族肆意妄为,宗室争权夺利,他在内乱中杀出一条血路,踏着尸山血海登上君位。在外有越国虎视眈眈,有晋这样的强敌,魏、僚等附庸国渐生异心,楚国看似赫赫扬扬,实则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建造需要经年累月,毁灭仅在旦夕之间。
楚项从不以弱示人,唯有他自己清楚,脚下的路是何等艰难。
回溯三年之前,林珩的处境未必好于他。因被晋幽公不喜,稍有行差踏错,或是判断失误,就不会有今日的晋王。
现如今,对方跳出局限,着眼于天下。他的心思未免狭隘,赵弼的图谋更是如此。
短短时间内,楚项思绪万千,最终化为一声轻叹,表情竟有一丝落寞。
“晋王之志,寡人不及也。”能让堂堂楚国国君说出这番话,足见林珩所言冲击之强。
见状,赵弼也叹息一声,放弃说服林珩的念头,不再继续纠缠。
今日过营之前,他满腹计划将要施展。经历方才一遭,计划全部落空。亲眼见证晋王的野心,备受震撼,内心深处萌发出从未有过的念想。
问鼎,逐鹿,霸天下。
晋王有心,越王、楚王想也有意,齐国为何不可?
愿景促成野望,野望滋生雄心。
相比之下,赵弦和楚妍间的纠葛就变得微不足道。
楚项背对帐门,视线与赵弼相遇,电光火石间,都窥出彼此的打算。
两人行事干脆,心中做出决定,当下口风一转,同意林珩的提议,一切遵照礼法办事。
“明日见天子,祭祀问于天地鬼神。”
时间已经不早,两人无意在晋营久留,先后告辞离开,驾车返回营地。
两支队伍同时出发,丹车和青车并驾齐驱。楚项与赵弼坐在车上,隔空对望一眼,各自吩咐车奴加速。
火光分成两列,一道向北,一道向南。
两支队伍踏光而行,虽无刀兵相向,却再不能回到盟约之初,注定会渐行渐远。
在他们身后,晋军大营盘踞在暗夜下,营盘内火光闪耀,与繁星相映,亮如白昼。
中军大帐中,楚煜全无离开之意。他斜靠在案前,单手撑着下巴,凝视屏风前的林珩,懒洋洋的模样却莫名透出危险。
侍人移走座席,重新点燃熏香,为两人送上茶汤和糕点,其后退至帐外。
林珩端起茶盏饮下一口,又拿起小巧的银匕,将盘中糕点一分为二。他抬手夹起一块,却没有送入自己口中,中途方向一转,递到楚煜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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