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医取下金针,他将越侯放回榻上,亲自为越侯拉上锦被,整个过程不发一言。
“下去吧。”
情况缓和许多,越侯摆摆手,挥退医和侍奴,只留楚煜在身边。
众人退出殿外,殿门合拢,寝殿内只余父子两人。
“咳咳……”越侯轻咳几声,半撑起身体,接过楚煜递来的杯盏,缓慢饮下几口。滋润过喉咙,压下喉间的痒意,他终于能长舒一口气。
“袁氏已下狱?”
“是。”
“宗室几人?”
“三人。”楚煜接过杯盏放到一边,轻声道,“宗没有参与,仲父没有牵扯,季父曾向大母进谗。”
听到这番话,越侯神情平静,心中早有所料。
“楚河表面粗枝大叶,实则胸有沟壑,必要时懂得取舍。楚泊看似八面玲珑,奈何心思狭隘,常会瞻前不顾后,一念铸成大错。”
点出松阳君和钟离君的性格,越侯话锋一转:“他二人尚有用,无需着急处置。令尹可有消息送回?”
“确有。”楚煜取出飞骑带回的书信,在越侯面前展开,“公子珩出征在外,令尹见到晋国太夫人,不欢而散。”
为递送方便,信写在绢上,而非录于竹简。
写信的绢薄如蝉翼,叠起来不过巴掌大,展开后能铺满半张桌案。
“我有些眼花,阿煜,读给我听。”越侯感觉疲惫,索性闭上眼,由楚煜口述信中内容。
“诺。”
楚煜过目不忘,不需要对照就能复述全部内容,一字不漏。
越侯认真聆听,良久不发一言,好似睡了过去。
直至楚煜的声音停下,他才睁开双眼,凝视立在榻前的铜灯,开口道:“姑母心智坚韧,不负越室之名。”
“父君,蔡国传回消息,蔡欢归国,晋邀蔡今夏共盟。”楚煜收起写满字的绢,重新折叠,动作不紧不慢,语气平缓。
“共盟?”
“不错。”将叠好的绢收回袖中,楚煜不讳言两国态势,“晋军大胜,郑地纳入晋国版图,公子珩声威大震,令尹此行恐将落空。我有意使晋,同公子珩当面定盟。”
“如此一来,便是有求于晋。”越侯既未点头也未反对,而是犀利指出此行的后果。
“越晋非敌,有求于人并非坏事。”楚煜微微一笑,眸光流转,艳色惑人。
越侯凝神看着他,忽然笑道:“我儿类庄公,我不及也。”
十年铸剑方得神兵利器,遇敌终能反戈一击。
赢得大权在握,一时低头未尝不可。
越侯心潮澎湃,短暂忘形又开始咳嗽。
楚煜扬声唤来殿外的医,守在榻边许久。等到越侯服药安睡,他才转身离开正殿。
阳光正好,覆上青石雕砌的宫道,却遗落廊下一隅。
楚煜驻足阴影之下,同春光仅有一线之隔。
他抬起右臂探入光中,掌心翻转,五指缓慢合拢,仿似攥紧那一抹落下的白光。
风绕廊柱,缱绻缠绵。
红衣公子默立许久,方才从光中收回手,转身迈下台阶,踏上雕刻兽纹的青石,将氤氲凉意的暗影抛在身后。
远在肃州城的令尹子非尚不知都城变故。
送出书信之后,他再度前往晋侯宫拜会国太夫人,重提两国盟约。和之前一样,两人意见分歧,再度不欢而散。
“家主,晋国太夫人态度坚决,恐难回转。”回程的路上,门客道出心中担忧。
“此行实为引人注目。”令尹坐在马车里,回想国太夫人的表情,想必对方已经察觉,才会对他横眉冷目。
“引人注目?”
“晋伐郑大胜,公子珩定会名震诸国,此时定婚盟千难万难。然事难成,无碍盟约传出。”令尹推开车窗,望见熙熙攘攘的街道,意味深长道,“越晋有盟,公子珩不答应,也未必会断然拒绝。只要有风声传出,楚国便投鼠忌器,国内也能暂时安稳,于公子大为有利。”
门客凝神思索,瞬间恍然大悟:“您要借势?”
“不错。”令尹颔首。他心中明白这不过是权宜之计,促成婚盟才是根本。无奈困难重重,君上许诺的条件未必能让公子珩动心。
马车一路前行,距下榻处越来越近。
车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短暂的闹嚷之后,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马上骑士手持铜牌,沿途高喝:“公子珩大胜归国!”
入城的骑士多达八名,各自穿街过巷,飞驰向晋侯宫。随着声音传递,林珩归来的消息传遍全城。
城头竖起大旗,响起隆隆鼓声。
“公子珩大胜!”
城民大喜过望,纷纷涌上街道聚向城门,迎接携胜利归来的大军。
鼓声震荡城头,堪比雷鸣。
黑色洪流冲刷过平原,百千旗帜在风中飘扬。
苍凉的号角融入鼓声,交织成动人心魄的旋律,在古老的城池上空久久回荡。
林珩的身影出现,欢呼声撼天动地。
“公子归国!”
“贺公子大胜!”
一战灭宿敌,晋人无比喜悦,男女老少振臂高呼。
令尹的马车被挤到路旁,幸亏驾车的马奴机灵,快速驶入一条小巷,才避免被堵在人潮中,像另外几辆马车一般寸步难行。
在人群的欢呼声中,大军距离城池越来越近。
即将抵达城下,队伍忽然停住,玄鸟旗倾斜指向东方,通往君陵的道路。
“珩奉父君归国,葬入君陵。”
林珩旨意下达,由飞骑传递城内。
事情突如其来,宗、祝、卜和巫皆无准备。然而棺椁已经调头,林珩的决定不会改变,几人来不及商议,只能急匆匆登车,在车上换下冠帽,出城追赶林珩的队伍。
晋侯宫内,国太夫人听人禀报,得知林珩的举动,并未现出惊讶之色。
“君侯离开都城,注定不会有归来之日。”
她能猜出林珩的目的,并不打算阻止,只是命人准备晋室衣裙,短暂换下越室的绯色。
“国人唾骂,千夫所指,生前流离失所,身后葬归君陵。”
国太夫人移开香炉的顶盖,亲自投入一块香饼。看着青烟袅袅升起,重将炉盖合拢。
一声轻响,铜铸的器具严丝合缝。
“阿珩已然是手下留情。”
她的声音在殿内流淌,很快如轻烟消散,再不可闻。
侍人小心抬眼看向屏风前,又迅速低下头,自始至终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肃州城外,宗、祝等人的马车一路疾驰,终于追上林珩的战马。
马奴勒紧缰绳,宗推开车门,手扶冠帽跳下车,祝、卜等紧随其后。几名巫慢了一步,下车后仍喘息不定。俯身行礼时,胸前的骨链垂落,挂在上面的骨甲互相碰撞,发出阵阵声响。
“公子,不停灵,不拟谥号,不送陪葬,不殉,实乃有违礼仪。”宗拦在林珩马前,看向队伍中的灵柩,眉心拧出川字。
“父君薨于郑,停灵多时,应速下葬。谥号后拟,陪葬以郑宫金玉,殉以陶人俑。”林珩翻身下马,站定在宗的对面,以示对这位老人的尊重。
“可是……”宗仍有迟疑,忽遇刺人的目光,源于队伍中的氏族。
林珩放归妾夫人,诸女归家,也有随子女开府。若宗坚持殉葬,如费氏、田氏等势必要怒。
此番伐郑,氏族们无不竭尽全力,功劳不小。年青一辈如智陵、费廉等更是战功赫赫。他们也是林珩的忠实拥趸。
“事急从权,宗当体谅。”林珩靠近宗,低声道。
“国内未有先例,上京听闻,恐会借机发难。”宗扫视左右,同样压低声音,提出他的担忧。
他对晋侯失望透顶,据理力争出于公心,避免林珩被抓住把柄刁难。
“晋未有,上京却有。”林珩不再压低声音,道出他在上京看到的记载,“穆王南巡不知所踪,陵中葬空棺,无人殉,皆以石人俑替代。今父君入葬,以陶人俑殉,实乃有例可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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