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落下,笼罩高耸的会盟台,掠过林立的图腾旗。
甲片在光中翻飞,雕刻的纹路骤然鲜活,仿佛流动七彩,短暂交织成虹桥。
众人屏息凝神望着这一幕,双眼一眨不眨。
咚!
龟甲落地,翻出雕刻文字的一面,呈现出同一卦象。
“吉!”
“大吉!”
所有的巫齐声高喝,声震旷野。
高台四周的甲士以戈矛顿地,沉重的声响撼动城池,继而震荡开来。
城头之上,姬典脸色雪白。
会盟大吉不算意外,可以说是预料之中。
让他恐惧的是巫老的出现。
上京的巫地位尊贵,一代又一代,追随王室数百年。今日却出现在诸侯的会盟仪式中,公然为这场会盟卜谶。
此举代表着什么?
姬典不敢深想,也不愿深想,奈何惊惧如影随形,根本不想放过他。
城下又传来鼓声,比先时更加激昂。
竟是军仆推出数百辆大车,车上架起战鼓,赤膊的军仆站在鼓前,抡起鼓槌击打鼓面。每一次手臂交替,岩石般的肌肉便隆隆鼓起。冷风刮过,鼓手竟流淌汗水,蜿蜒过古铜色的脊背,浮现大片晶莹。
另有千人抬出长角,以铜铸造,前端长至地面,吹响时声音浑厚,堪比巨兽咆哮,震荡心神。
鼓角声交融,奏响最古老的礼乐。
上京众人神情骤变,纷纷看向天子:“陛下,这是初代天子的礼乐!”
初代天子命人谱成礼乐,在王室代代传承。平王在混乱中迁都,遗失部分曲谱,此后再未能演奏出完整的篇章。
谁能想到完整的曲谱竟握在诸侯手中,在会盟之日现世。
诸侯的队伍中,两名须发斑白的老人并肩而立,他们是曲侯和乐伯,先祖曾在王宫掌管礼乐,有功分封开国。
两国国土面积不大,还比不上大国氏族的封地。国内商业也不繁茂,远称不上富裕。
偏偏是这样两个国家,宫廷内藏有海量典籍。尤其是相关礼乐的记载,大国典藏也不能比,四大诸侯都是望尘莫及。
此次会盟,两国拿出珍藏的曲谱,用在仪式之中。
初代天子的礼乐象征正统,用在此时意义深远,不亚于巫老在仪式中现身。
“上京失礼乐,如天子失其鼎。我等家族传承,用之何妨?”曲侯目光灼灼,虽已是耳顺之年,仍是耳聪目明,爆发出不亚于年轻人的锐意。
乐伯看他一眼,循着对方的视线望去,锁定一身玄色的晋王,心中了然。
看起来,曲国已有选择。
鼓角声中,诸侯陆续走下战车,徒步走向会盟台。
以林珩四人为首,众人分成四列,分别从四面登上高台。
林珩、楚煜、楚项和赵弼各踞一方,同时拾阶而上,一路登上最高处,站定在会盟台顶端。其余诸侯依爵位和国力分列在台阶上,皆是肃穆庄重,脊背挺直,仪表非凡。
会盟台顶端没有祭器,仅有一方石台,台上雕刻文字,铭刻今日盛事。
林珩四人各自取出祭文,面朝四方逐一宣读,先祭天地,后祀鬼神,定诸国之盟。
“今岁,诸侯盟,勒石以铭,天地鬼神共证。”
祭文的内容不尽相同,敬告天地之言却是一般无二。
祭文宣读完毕,在四人的带领下,诸侯同拜四方,其后签订盟书,在竹简上依次落印。
王朝建立四百余载,诸侯间征伐不休,各国结盟不鲜见,大国召集会盟的例子比比皆是。
今日的一幕却非同一般。
不是小国抱团取暖,不是附庸国寻求庇护,也不是大国虚与委蛇互相牵制,而是聚集各国国君共立誓言。
盟书上落有百枚印章,囊括天下雄主。盛景可比开国之初,不亚于初代天子分封诸侯。
仪式进行到中途,会盟台下点燃篝火,诸侯猎获的牺牲被投入火中,瞬间发出爆响,蹿起阵阵浓烟。
烟气缭绕,高台下的巫再次俯拜,在巫老的带领下唱诵巫言,为的不是卜谶,而是祝祷。
巫族的语言不以文字记载,只能口口相传。
作为巫族最后的传承人,巫老俯拜大地,仰望苍穹,声音不断拔高,唱出古老神秘的旋律,如山风、似溪流,比拟兽吼,仿佛鸟鸣。
伴随着唱诵声,一道阳光落向会盟台,台顶四人沐浴在光中,袖摆振动,周身浮现金辉,仰之弥高,愈显英姿勃发。
这一幕落入视野,不免使人回想起多日前的那场祭祀。
祭祀生乱,大凶之兆。
会盟大吉,天地生辉。
两相对比,差别显著,何等令人唏嘘。
“武!”
“威!”
盟书签订完毕,诸侯陆续走下会盟台。
礼乐声又起,矗立在四周的甲士齐声呐喊,或以戈矛顿地,或以刀背敲击臂甲,铿锵之声汇入鼓角,组成一曲恢弘的乐章。
会盟台顶,林珩却不着急离开,而是停留在原地,驻足眺望。楚煜三人也慢下脚步,向同一方向望去,都在耐心等待。
四人迟迟不离会盟台,诸侯察觉到异样,纷纷停下脚步仰望高处,心中浮现疑问。
“怎么回事?”
“晋王为何驻足?”
城下诸侯心生费解,城头众人也是满头雾水。
“莫非仪式未完?”
“或有大事宣布?”
众人猜测纷纭,莫衷一是。
林珩始终不动,直至望见北来的一队人马,方才现出一缕微笑:“废王之罪,今日揭晓。”
伴随着话音落地,马车闯过朔风疾驰而来,距会盟台越来越近。
车身雕刻王室图腾,车前五马牵引,两旁有百名甲士护卫,昭示车中人的身份非同一般。
队尾还有一辆大车,由驽马牵引,奴隶驱赶。车上捆扎筒状草席,凸起似人形,随着车辆颠簸摇晃。
距离更近,车旁甲士竖起图腾旗,还有一面战旗。
认出旗上图案,城头众人脸色骤变。
“王室图腾,连地之主。”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绞杀废王,意图祸乱天下的连伯姬超!
第二百四十六章
时隔二十年,姬超再次回到上京。
图腾旗下,甲士如潮水分开,马车一路前行,控马的车奴挽紧缰绳,保持车速不变。
车厢内,姬超正身危坐,身着刺绣山川纹的长袍,头上戴一顶木冠,腰间没有佩剑,而是一把铜斧,装束不伦不类,乍一看使人皱眉。
途经会盟台,姬超推开车门,扫视在场诸侯。迎上各种各样的目光,始终稳如泰山,表情丝毫不变。
“行。”他没有下令停车,而是命车奴驱马直奔城门。
会盟台顶,林珩目睹这一场景,率先步下台阶。楚煜三人紧随其后,陆续走下高台,步行返回战车。
在四人的带领下,诸侯没有继续逗留,各自回到车上,在甲士的拱卫下靠近城门。
王子岁没有随天子登上城头,而是出现在城外,站到诸侯的队伍中。
他尚未正式开国,没有资格登上会盟台,却得到允许和诸侯一同在盟书上落印。
印章盖下的一瞬间,正式宣告他别于王族,成为诸侯中的一员。
此时随诸侯前行,与上京城分做两个阵营。
姬超分明来者不善,城头众人心中惴惴。王族成员目光阴沉,暗中揣测他此行的目的,各自攥紧了拳头。
姬典和王子盛的视线越过马车,落向奴隶驱赶的大车。
看到卷成筒状的草席,联系之前听到的消息,两人的脸色变了数变,终成一片惨白。
姬超绞杀废王,悬尸城头,开王族先河。
今日诸侯在城下会盟,公然挑衅天子威严。值此风雨飘摇之际,他携废王尸体出现,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多种可能闪过脑海,姬典眼前一阵发黑,王子盛咬牙切齿,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
王子岁站在诸侯的队伍中,样子十分平静,如同置身事外。
姬典和王子盛能想到的事情,他自然不会忽略。比起二人的忧心忡忡,他表现得波澜不惊,情绪始终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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