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玩味一笑,叫了一声他的小名:“念念。”
说出去的话等同于泼出去的水,没办法,虞意白只得被迫揽了教人吹笛的活,虽然他自己在这方面其实也只是个三脚猫,但对方一日复一日对他毫无底线的吹捧已经令虞意白莫名其妙地产生了某种膨胀的自信:是的,在吹笛子这件事上,他似乎真的有那么几分天赋。
虞意白发现这只鬼虽然平日看着十分腹黑,满肚子算计,但在乐理上,倒是确实一窍不通。
可在连续演示无数次换来的却还是对方困惑的眼神后,虞意白彻底崩溃了。
对着那张带着微笑的脸,他都怀疑那鬼是不是故意装傻充愣来玩弄他。
“你是真的不懂吗?!”
对方摇头。
说来也奇怪,每次在虞意白教得不胜其烦怀疑人生来到崩溃放弃边缘的时候,那鬼总是十分“恰巧”地又学会了一点点,当然,每次也只是一点点而已,只少不多,却让虞意白又重新看到了成功的希望。
次数多了,虞意白心头对对方的怀疑愈来愈盛,却时常在对上那鬼堪称茫然的眼神时,这个原本无比坚定的怀疑又动摇了。
真的是不懂吧?就是不会吧?应该,不是在……骗他吧?
-
虞家的后山阴气重,便多生有喜阴好湿的植物,白昙便是其中的一种。
夏季之夜,虞意白会趁虞家人都入睡的时候悄悄起来,轻车熟路地从小门绕去后山,而对方则早已在那儿的树枝上坐着等他了。
“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那鬼低笑了一声,“昙花一现,终是花期短暂,顷刻枯萎,不过一个时辰的看头,大半夜地起来为了这个,就这么喜欢?”
虞意白站在他旁边,低声说:“不是我喜欢,是我母亲喜欢,她是在夏季出生的,生时昙花盛开……”
她没给我留什么纪念的东西,看到白昙,也勉强算是睹物思人了。
他没说下去,闭了嘴,靠着树坐着,对方则坐在树梢上,闭眼假寐,红衣投下一片暗影。
很快,便等到白昙开了。
浓郁的夜色之下,素白的花瓣一片又一片舒展开来,花尖沁着剔透的露,中央簇拥着一圈月牙似的花蕊,白练的月光下,幽幽的冷香弥漫。
虞意白支着下巴,盯着近处的白昙出神,而另一道视线自树上投下来,静静地看他。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虞意白日日都往后山跑的行径已然引起了一些有心之人的注意,哪怕他极力遮掩,小心翼翼,但还是不可避免地留下行踪。
他身为家族中的嫡长子,虽不受宠,行事却也易引得他人的视线,某一日,族内的一名庶出子弟在对方离开后,悄悄地跟上了他,远远地缀在少年的后面。
……
那个人跟踪自然很快就败露了,陌生的气息在鬼的感官之下无所遁形,消息却被对方给带了回去,言之凿凿说虞意白与一人形厉鬼走得极近,日日在后山碰面相会。
家主虞疏震怒,召集了族内长老和直系子弟涌上山去,气势汹汹要捉拿那只鬼,虞意白根本无法阻止,被两个下人押着一同上了山。
第113章
之后的记忆被一片血色淹没。
悲伤,后悔,痛恨,不甘……无边的负面情绪包围了殷时,而这些皆是属于少年时的虞意白的。
那只鬼最终还是逃了出去,却浑身是伤,半边身体没有了皮肉,裸露出下面狰狞的白骨和淋漓的血肉,痛得几近麻木。
少年向那些人苦苦哀求着放过他时的模样犹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
那双充满绝望的眼睛,哽咽的哭腔,染血的颤抖的手,无一不化作一把把刀子翻搅入他的血肉。
他没有心,也死了很久,早已忘记了心痛起来该是怎么样的,但大抵应当是这种感觉。
恶鬼草草地扒了几具死尸的人皮,将腐烂的血肉填充进自己残破的身体里,粘连好皮肉,当作疗了伤,便要回去,回虞家,找到那个少年,带走他,带他离开。
但他在半路上遇到了一个人。
一个除灵师。
他说他叫鸣玉,他的毕生夙愿是除净天下厉鬼,眼前的鬼是他要除的第二百四十七个。
说完这些话,鸣玉就动手了。
他很强,至少拖着残躯奄奄一息的恶鬼根本无法战胜他,只是凭着空荡荡的胸腔内烧着的一团火,和对方交手了几十个回合。
打到后来,恶鬼身上的骨头一节一节地断裂开来,黑的红的血肉成块地往下掉,粘连着残破粘腻的身体组织。
仿佛有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火焰熄灭殆尽,有什么事物被彻底摧毁,激起绝望的回响。
他无法带走那个少年了。
恶鬼逃走了。
他也因此“死”了一次,魂力大损,醒来之后,给自己重新做了具身体,换了张脸。
他丢失了大部分的记忆,只凭那股近乎印刻进本能般的执念记得——他恨虞家,也恨一个叫鸣玉的除灵师,而那块玉佩,是对他极为重要的东西。
他要找到一个人,带走他,解救他。
-
虞意白的记忆仍在继续。
从后山回来后,他便被罚着跪了整整三天三夜的祠堂。
那时正是冬天,祠堂极冷,双腿都麻木地没了知觉,他几度昏过去,又被看守的人厉声叫起来,然后缓慢地爬起,艰难挪动,冷硬的地面,回到原处,继续跪着,昏倒,叫醒,周而复始。
自那件事起,虞疏便仿佛彻底看透了他的本质,也彻彻底底地放弃了他,再也没有在虞意白的面前露出一个笑脸,或是吐出半个温和的字眼。
唯有冷漠。
一个能与恶鬼厮混在一起人,又怎么配当他的儿子,怎么配称为虞家的人,怎么配得上除灵师的身份。
这件事在家族内传遍了,族里的人们本就因虞意白是天生招煞之体而颇有微词,却碍于有虞疏护着不敢明面直言,而今没了拘束,便明当当地戳起对方的脊梁骨来。
往日待他面上和煦亲切的虞夫人也在一夜之间彻底撕破了脸皮,露出尖酸刻薄的眉眼,不仅克扣虞意白每月的俸禄日常供给等,还屡屡挑着对方的错处罚人去跪祠堂。
虞疏对这一切持着视而不见的漠然态度,这无疑向所有人放出了一个纵容的讯号,让虞意白彻彻底底地成为了众矢之的。
那日他回房,随手翻了下自己的枕头查看,却竟发现藏在那里的笛子消失了,这是对方给他的,虞意白心头一沉,连忙在房内翻来覆去地找,最终一无所获。
忽然间,房门被敲响,没等他打开,虞夫人的次子虞梁便施施然走了进来,手中正把玩着一支雪白的长笛。
看到对方,虞意白面容苍白,便要过去拿,却被虞梁带来的下人轻而易举地便制服在原地,膝盖狠狠磕到地上,袭来钻心的刺痛。
“那是我的东西。”他说,“还给我。”
虞梁笑嘻嘻地:“我知道是哥哥的东西,但我见了很是喜欢,不妨借我玩上几天如何?”
虞意白死死盯着他:“那是我的东西,还给我。”
虞梁的脸霎时便沉了下去:“虞意白,问你借是给你脸面,你居然感不答应?什么破东西,你还当个宝贝了?小爷我才不稀罕!”
他忽地手一松,长笛便摔在地上,滚了几圈,雪白的表面出现了裂纹。
虞意白眸光一颤。
他咧嘴一笑道:“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手滑了,我帮哥哥捡起来。”
说着,虞梁便慢悠悠地俯身拾起了那只笛子,下一刻,他眸中闪过一抹狠戾之色,持着它便狠狠往旁边的红木柱子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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