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年钰:“…………”
这显然是没法弹琴的。
他急中生智,推了一把何琰君示意她坐到客位上, 而后,他自己则是坐到了琴桌的后面。
方才他演示过后便将手洗净,倒是不会污了何琰君这张家传的古琴了。
文泓轩正厅前的三间抱厦敞着门,裴年钰临风而坐, 眼角瞥见院门外的丫鬟似乎对来人行礼,知道怕是楼夜锋已经过来了。
于是他心念一转, 只见裴年钰广袖一挥, 一手抚弦, 一手轻拨数音。蕉叶古琴悠长的声音缓缓流淌而出,却正是何琰君那日弹的那首《玉梅引》。
何琰君坐在对面, 一边拿帕子悄悄擦掉手上的面粉,同时惊讶地抬头看了一眼裴年钰。
这……
不过三句琴音,那玉梅的傲然之姿已然跃出。其意蕴如羚羊挂角,惊为天人又无迹可寻。
何琰君暗暗心惊, 心道王爷这琴技当真是好深的功力!那日在候府自己弹的这首曲子, 已经是她的拿手之作。
没想到今日听了王爷弹这首曲子, 方才知道这《玉梅引》竟可以好听到这种程度。自己当初给王爷弹这个……还真的是班门弄斧了啊。
裴年钰手上不停,一边缓缓道来:
“这玉梅引你既弹的是今朝的版本,想来知道作此曲者的心境。你那日所弹, 激愤感怀尤过有之, 是因为与你自身心境暗合。只不过激愤之下, 却比之原曲少了些天下无我的自傲。”
随后裴年钰缓缓地叹了口气,神态似乎有些伤感:
“不过……你身世如此,倒是我强人所难了。”
楼夜锋进得院门之时,便看得的是这副景象。他的主人一边抚琴,一边温言教导对面那年华正好的女子。
可先前那么多年里,主人时常练习琴曲,却都未曾专门给他弹过什么……
楼夜锋动作一顿,心中顿时如同被什么刺了一下。
他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眼馋了,他也想让主人……
楼夜锋掩住胸口的闷痛,还是先来办正事了。
他在抱厦门前站定,行了个参见之礼,语气有些硬梆梆地:
“主人,您沉迷闲务,是否忘记了练武的时辰?”
琴声戛然而止。
楼夜锋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却不着痕迹地看了何琰君一眼。那眼神平静严肃,并不怎么友好。
而何琰君此时已经将手上的面糊擦干净,偷偷把帕子塞到了蒲团座底下。她对于楼夜锋那似乎很隐蔽的目光看得清清楚楚,双眼“蹭”的一下就亮了起来。
她心道,终于来了终于来了,我就说楼夜锋他作为一个大男人,怎么可能没有半点攻击性。今天他这是……抢领地来了?
赶快点,忠犬发个威来把你家王爷抢走!
她立时起身,谦逊回了一礼:
“琰君不知此时竟是王爷练武的时辰,方才琰君得王爷亲自教导,竟是入了迷,实在抱歉。”
裴年钰自然知道何琰君话中之意,却是故意静了片刻,才语气有些冷淡地道:
“我今日不想练武,你先回去吧。”
楼夜锋抿了抿嘴,定定地看着他的主人,心中顿时五味杂陈起来。半晌,又行一礼,声音中已经隐隐带了点怒气:
“主人,练武是要事,其余杂务您可另择时辰。且主人您昨日与属下的对招并不熟练,还请您移步静心湖练武。”
裴年钰挑了挑眉,继续试探:
“楼教习,你管得还真多。”
楼夜锋心道自己不可能怼主人,于是干脆走到何琰君的身边,冷声道:
“还望姑娘……莫要误了王爷正事,否则别怪在下不客气了。”
何琰君立时做出有些受惊的样子来。
“楼夜锋!”
裴年钰这次是真有些急了,他家夜锋喝了一缸子醋不敢朝他泼就罢了,跟何琰君撒什么火!要是何琰君因为这个被老楼记恨上,那真是他的过错了。
他脸色蓦地沉了下来,一拍桌案:
“楼教习,你是以什么身份对我说这话的?”
何琰君在旁听着,很快就明白了王爷的意思——楼夜锋只要承认他自己就是王妃,拿出王妃的身份,那么要求王爷去练(陪)武(他)自然非常名正言顺。
王爷这话没错,但是何琰君却担忧地看向楼夜锋……
果然楼夜锋被主人的话所慑,心中巨震,顿时脚下一晃,差点站不住。
身份,身份。是了,他不过是个影卫,有什么资格对主人的座上之宾这般无礼,又有什么资格敢要求主人一定听他的。他还道是前些日子那般,主人对他温言软语事事纵容么?
楼夜锋心神恍惚,全然抑不住心中翻江倒海的苦涩之意,亦没有察觉自己的眼中竟泛起了雾气。
而裴年钰见得他家夜锋眼圈儿都隐约红了,几乎便再也忍不下去,只想立时将他抱在怀里安慰他。
然而还未等他有所动作,却见楼夜锋忽然敛住了神色,眼神冷静地让他有些心惊。
楼夜锋深深一礼:
“属下……属下身份既为主人的教习影卫,自然要以职责为先。属下之职责便是规劝监督主人习得武功,主人若是不愿,那属下只好像那日主人不认真习武时一般,让主人记点教训了。”
裴年钰的脸色一下子就红了。
什么意思!他家夜锋这是还想打他手心嘛!
裴年钰顿时将方才的怜惜之意抛到了九霄云外去,此时此刻脑子里回想的全是那日的尴尬和委屈。他不禁又怒又惧,生怕楼夜锋当真在何琰君面前给他再来一遍,那可真是太掉面子了。
他条件反射般地起身:
“你……可以,很好,我去练武就是了。”
说罢,一撩衣袍,翩然而去。楼夜锋连忙紧随其后。
……………
何琰君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个人轻功离去的身影,呆滞半晌,忽然扶额哀叹:
“太难了,真的太难了,王爷给我的任务我怀疑要完不成了。怎么会有楼夜锋这种人,影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呀……”
她方才看得明明白白,王爷那句身份之问极具诛心之力,楼夜锋心神几乎已经崩溃。
所以,楼夜锋但凡再露出那么一点点伤心之色,再多展示几分委屈难言,她相信王爷就再无法忍受下去,必然会主动点破他的心思。
到时候王爷把人一搂,再一安慰,这事就顺水推舟妥妥的成了,哪里还需要那么费事。
偏偏那楼夜锋居然当真把王爷练武这事看得那么重,竟能在那般伤心之时还硬生生地不去想感情之事,而是拿他的职责硬压王爷。
这可真是……王爷不气坏了才怪。
这楼夜锋也是,他难道真的半点都没学过什么《如何抓住夫君的心》、《如何装白莲来获得夫君同情》、《当夫君移情别恋时如何勾住夫君》之类的策略吗?
不是说他以前当统领的时候都智计无双么?完全没看出来啊!
唉,真是太难了,太难了。
何琰君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揪了揪头发,却惊讶地发现长长的青丝被她揪下来一小把。
——怎么开始掉头发了?
愁死个人。
………………
静心湖畔。
楼夜锋站在主人身侧,哪里还有方才的半点强硬。他见主人面色不豫,毫不犹豫地就跪了下去:
“属下方才……冒犯主人,请主人责罚。”
随后他从袖子中掏出一截短荆杖,双手捧上。同时他心里忍不住有些难过地想,如今的主人,定然会毫不犹豫地罚他了吧。
裴年钰见他竟然随身带着这东西,忍不住吃了一惊:
“你,你哪来的?”
“那日属下给了主人这根荆杖,主人不愿意罚属下,属下便偷偷找出来带在了身上……”
裴年钰看着地上跪着的那人神色无助的样子,顿时有些气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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