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象中,男孩刘海下垂,露出左边眉毛上一道断痕,像特意刮的断眉。
其实不是。
那是谢松亭打的。
第一次月考,学校为了打击高三学生,避免大家太过浮躁,特意出的很难。
谢松亭数学最后一道选修栽了坑,生物遗传算错了,化学……林林总总,他自己算了,卷面在六百八十和六百九十之间浮动。
他总是很疲惫,睡觉做梦都在做题,醒了起来,第一件事是把梦里的思路验证一遍。
说睡了?真睡了。
睡好了?真不见得。
发答题卡的时候谢松亭也在睡,前面的同桌传答题卡,把他的放在他头上,像雪白的盖头。
答题卡一角戳进他脖子里,痒,把谢松亭闹醒了。
他从卷子堆里抬头,反手止住哗啦啦想往下掉的答题卡。
旁边同桌依然不知所踪,见前面的人传答题卡到同桌桌子上,谢松亭伸手去接。
是席必思的。
在发下来之前,席必思的数学答题卡已经被观摩了一遍,纸边还留着几个黑手印。谢松亭嫌脏,避开手印把答题卡反过来,一打眼,看到席必思空白的导数大题。
六中一向先发答题卡,后出成绩单,上午他已经听人讨论了一圈席必思可能没他考得好,有人说席必思故意放水,他心想这群贱嘴都在说什么东西,现在看到答题卡才知道……
那群人说的是真的。
这次的导数看起来难,算了才知道特别简单。
二十分,不会影响大局,但是会影响第一第二的排名。
谢松亭把他所有的答题卡翻了个遍,算出总分,心凉了半截。
席必思没他考得好。
席必思让的他。
如果加上那道简单的导数题,席必思比他高了十多分。
外面有老师的宠儿拿着成绩单来炫耀,谢松亭头一次一起挤了过去。
第一,谢松亭。
第二,席必思。
谢松亭已经不记得当时自己什么心情了,只记得自己走回座位,只记得席必思很快就从外面买饮料回来,手里还拿着一瓶绿色的尖叫。
谢松亭才想尖叫。
那人进班门,看见谢松亭正冲后门站着。
他还不知道自己露馅,走到自己位置上把饮料放下,冲谢松亭笑:“前桌,怎么了这么生气?”
席必思都这么叫附近的人。同桌,前桌,后桌,过道。谢松亭右手边的同桌时常不知所踪,因此席必思喊前桌,就是在喊谢松亭。
席必思视线下移,看到谢松亭手里自己的字迹,一下变了脸色。
这下都不用问了。
谢松亭把那张答题卡摔到他头上,阴沉着脸。
答题卡锋利的边缘擦过席必思额头,掉在地上,没人去捡。他眉毛一痒,伸手去摸,竟然见了血。
席必思的同桌先开的口,说谢松亭你神经病啊?第一还发神经?打席哥干什么?为了让你拿个第……
被眉弓还在流血的席必思捂住了嘴。
班里的笑闹停歇,很多人扭头看他们在争吵什么,外面走廊聊天的也寂静无比。
席必思竟然还笑得出来,而且笑得很无可挑剔,说:“我给你道……”
“席必思,你别恶心我。”
那是谢松亭第一次叫他的大名,声音不大,发着抖。
谢松亭当着席必思的面、当着班里所有看他们这边的同学的面剧烈干呕了一声,勉强撑住桌子。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好像中午吃的油腻食堂反刍到了牙齿。
“席必思,你别恶心我!你以为我该感激你?!怎么,你是出家成佛了四处施舍我?!”
席必思再笑不出来。
“对不起,”席必思没去管还在滴血的眉角,轻声解释,细听声音也是发抖的,“是我的错,我没这个意思,我一开始没想那么多……”
谢松亭抱起桌上的、地上的卷子,径直走出教室。
他走到钢琴旁才停下,把卷子一股脑扔到琴盖上,气得踢了钢琴好几脚。
有张卷子上有颗血珠。
席必思的血。
洇透了纸,红得刺眼。
席必思眉上那道疤后来长好了,却不长眉毛,像斜切的断眉。
谢松亭:“那天我整个下午都在操场写题,席必思晚饭时间来找我,说他换到第一排坐了,然后认认真真跟我道歉,让我回教室学习。”
“你答应了?”
“我答应了。”谢松亭两指夹着只抽了一半的烟,说,“我不抽了,让它燃一会儿,剩下半根我带回去,这个很香。”
“现在回想起来是什么感受?”
“说不上来。他看出来了我重视名次,想用第一讨好我,但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来讨好我。我高中那个臭脾气,只会觉得他在向我示威,就像在说……看啊,你费尽力气考的第一,我随便就能让你。看见他答题卡那一刻我都气疯了,我宁愿我才是第二。
“我人生里就那一次想当第二。”
“我不觉得当时的你做错了。”毕京歌说,“从理性来说,他这件事确实有些欠妥当,成绩不是靠让出来的,这相当于否定了你的努力,你觉得难过非常合理。不过从感性来说,他好像觉得这样能和你打好关系,你们那时候年龄都不大,他做出这种行为,可以原谅。”
毕京歌对孩子总是宽容。
“嗯,”谢松亭垂下眼,看起来说得太多,像要睡着了,“那时候太介意我那点没什么用的自尊,觉得被让一次像被侮辱了。其实往大了想想,一次考试而已,不至于和他闹得那么僵。
“后面我还是挨了很多顿打,第一还是席必思,我再也没考过他。可能我潜意识里也知道自己考不过他,所以那次发那么大火吧。
“他挺好,如果正常相处,我可能是他无数朋友里的一个。只是没有如果。”
“这么多年,你也变了很多。”毕京歌说。
“不然我没法活。”
谢松亭看向她,认真地说。
“他只用一点时间就解决了我想了一个星期的一道题,我还只有一个模糊的思路的时候他已经从头到尾写完了,就花了十五分钟。我有段时间看见他我就想死,不想活了,明明都是人,怎么他那么厉害。我又佩服又嫉妒,到最后恶心得想吐,学不下去了。我那时候就知道可能我整个高三都拿不到这个第一,我可能每次考试之后回家都要挨打,我立刻就想崩溃。我知道peer pressure,我也知道我不是为了他活的,我懂一直攀比我迟早有一天得累死,但我完全挣脱不了那个环境。五点起十二点睡,班级墙上挂着巨大的红色横幅,写着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所有人都在争分夺秒地做题,说上个好大学,考个高分数,拿第一,要赢。所有人都说要跟自己比。可是我比不上之前的自己。
“之前我是第一。
“我爸打人真的特别特别疼,有好几次我都以为他都要把我抽死了。”
谢松亭从久远的记忆里回神,突然转了个弯:“说话太多,我好累,想走了。还剩多长时间?恶心和喜欢他的部分下次再说吧。我想去江边看看风景。”
毕京歌:“我得让你知道,你那时候那么小,没有人教你,引导你,在你紧绷的时候理解你。现在变成这样,不是你的问题,你把自己教到这种地步,已经足够好了。”
“小?十八岁小吗?那我现在够大了吧?可我还是无法释怀,我是真的恨他,我不是说着玩的。
“我说放到现在我不会和他闹得那么僵,那只是因为我知道自己不会回到过去,所以说说而已。”
谢松亭在沙发上平躺下去。
“但要是真重生了,我还是会生气,还会把那张他没写导数题的答题卡砸他脸上。我没上过兴趣班,没有爱好,除了学习成绩什么都没有,他简直踩着我的脸和我说他不是故意的。”
理解归理解,生气归生气。
谢松亭看着天花板,把烟在自己胸口按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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