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踏错、一念之差,就永远印刻在骨骼血液里,作耻辱的印记,直至程省用死亡偿还。
这一刻所有过往清除为零,程幻舟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如心脏被揪住、撕破。
当年杜尽深离开后,他开始厌恶令他失去一切的命运,更厌恶的,是身为Alpha的自己。
可他终究丢掉的是什么呢?
在程省去世的这一天,他想——
原来,自己本是有机会成为一个正常人的。
但这个机会被他亲手掐断了。
十多年来,他自始至终没有学会过原谅程省,于是他也丧失了原谅自己的能力。
程省的后事处理起来不算复杂,也不需盛大的葬礼。
程幻舟的祖父母在他很小时就都已病逝,程省尚且留在世上的亲人实际上也只有程幻舟一个。
若非程幻舟正好去看他,他大约是真的不打算通知任何人,就这么毫无声息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火化后,骨灰送往郊区的墓园。
程幻舟游走在阴森的石碑之间,四处荒芜,冷风呜呜地吹过树梢。
天色一点点变沉,光线被厚重的云层遮蔽,直至逐渐熄灭。
这边太偏僻,没有灯,终于,天色还是全暗了下来。
他太久没休息过了,头昏脑涨,大概还因为淋了雨,一直在咳嗽,像是要把肺都整个吐出来。
饥饿感也很明显,眼前一阵阵发晕,连目视的景象中凋零枯萎的树木都好像在跟着旋转。
这有些奇怪,因为他对饥饿的耐受程度一向很高。
不是那种进食的欲望,倒不如说,是由于太过空洞而急于掠夺和占有。
墓地的空气中充满着死亡与绝望的味道。
不知何时,面前出现了一道黑影,将他完全笼罩。
程幻舟迟滞地抬起眼,努力分辨来人。
是杜尽深。
他的脸上除了焦急,还有很多很多程幻舟看不懂的东西。
杜尽打着手电筒来时,便只见程幻舟蜷缩在地上,脊背弓起,衣服下整个人瘦削,骨骼突出,整个人不住地颤抖着。
杜尽深神色一凛,立刻疾步上前,喊了声:“舟舟!”
程幻舟从混沌与恍惚中勉强抽回了一点意识。
杜尽深一把把他搂住。
十分、十分地用力。
杜尽深也蹲在地上,程幻舟被对方禁锢,内部咯吱作响,这个动作好像在两人之间凭空制造了强力连绵的无形联结。
在接触的那一刻,他们的体温开始互相传导,穿过衣物、防备、身份与世俗。
程幻舟的脑袋贴在杜尽深的颈侧,贪婪地吮吸来自他身上的气味,每一分带着安抚气息的桂花酒信息素侵入,都让他觉得自己如同无边黑暗的宇宙中飘散的粒子,从无处可依的动荡中,重新回到稳态。
这次程幻舟完全没有挣动,反而扑上去,很用力地噬咬对方,尝到了满嘴的血腥味。
“哥……”
他看起来很难过。
他把杜尽深送给他的戒指押在了别人那里,是不是也亲手把他自己和他最爱的人弄丢了。
第46章 能
在那个更多是宣泄和依赖的亲吻中,他们互相都咬伤了对方。
似乎只有疼痛,才能让此刻的程幻舟感到鲜明的触觉。
半晌,程幻舟松开杜尽深,说。
“我不知道他生了那么重的病,他根本没跟我讲。”
倾诉没什么意义,但他只是非常需要找杜尽深说说话。
杜尽深便认真地听着。
“明明很早就发现了也确诊了,他却跟个铁公鸡一样一毛不拔,他到底是有多爱钱,死了还要留钱给我,给那个早就不在乎他的女人。”
程幻舟眼神空茫地自言自语道:“为什么呢?他是觉得我会嫌弃他,不管他吗,还是为了那种可笑的赎罪?这人怎么这么犟啊。”
话语中带着冰冷的自嘲,好像也在骂他自己。
“对啊,我的确嫌弃他,我从小到大就讨厌他,他根本就不会表达,不会沟通。”
“你看。”程幻舟指着面前的墓碑,上面只剩下了无生机的文字和日期,见证着一个叫程省的人存在过的痕迹。
“我一点也不想像他一样。”
“可我最后……还是变得,跟他一样,什么事都做错……”
杜尽深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不是你的错。”
“可是我……”
程幻舟最后还是没有说下去,面无血色的脸上只剩惨白。
他想,你如果知道我变成了什么样,恐怕就不会这么说了。
也许这坟墓才是最适合他的地方。
“你怎么找到我的?”
杜尽深道:“……说来话长,我到医院时听闻你爸爸已经不在了。”
程幻舟也没再追问,忽得问:“杜尽深,我们能一起死吗。”
杜尽深闻言怔了怔,立即产生不良的预感,心中一沉:“你胡思乱想什么。”
他吸了口气,又放缓了声音:“程幻舟,人在伤心的时候是会感到悲伤难过的,会好的,都会好的。”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乱七八糟的话从程幻舟心肺的深处冒出来,它们隐藏压抑了许久,此刻闸门的主人已不剩多少自控能力,它们便源源不断地汹涌而出。
“我们能在一起吗?”程幻舟茫然地问,“还是我们只能一起死?”
“能。”杜尽深语气坚决地说了一个字,不知是在回答程幻舟的哪一个问题,亦或他为所有问题都给出了同样的答案。
他重复了一遍:“能。”
程幻舟被杜尽深带回了家。
在路上时,程幻舟就靠着杜尽深的肩,沉沉地昏睡过去了。
他太累了。
再次醒来时,他发现自己仍在车里。
早就到家,车辆停在车库,司机不见踪影,只剩他们两人。
杜尽深就这么纹丝不动地让他枕着。
程幻舟睁开眼,便对上了杜尽深的视线。
程幻舟抬起头,说:“我睡了多久?你怎么也不叫我。”
杜尽深低声道:“想多看看你。”
程幻舟怔了怔。
进了门,家里没人在,杜尽深上楼,开始收拾东西。
程幻舟有些茫然地看着他,见杜尽深不仅拿了自己的东西,还替他拿了换洗衣物。
杜尽深弯腰,从程幻舟卧室的衣柜里拎出一条毛茸茸的睡裤,背对他问:“最近天热,这个你带么?”
然后他没等程幻舟回答,又自己道:“你晚上估计要穿,带着吧。”
程幻舟老半天,才在他身后发出了一个表示疑惑的单音节:“啊?”
杜尽深转过头,轻轻摸了摸他的脸,说:“不用你忙,你去歇着,坐会儿。”
“我跟爸妈说过了。”杜尽深轻描淡写地道,“带你出去住一段时间。”
“房子我已经让人安排好了,离学校不远。”
程幻舟怀疑自己还没有睡醒,头脑尚未开机。
杜尽深的每一个字他好像都听得懂,却又完全跟不上对方的思路。
紧接着,他迟钝地捕捉到对方的关键词:“你爸妈……”
杜尽深只回了他两个字:“放心。”
他道:“他们没有反对。”
这话倒也也不算是哄骗。
杜尽深带着两只大箱子出来,几乎什么零零碎碎的东西都带上了,包括程幻舟用惯的枕头和茶杯。
他再次把程幻舟塞进车里。
程幻舟莫名感觉自己像某种即将被处理待宰的活物,或许是金枪鱼之类,被杜尽深剁成肉泥然后装进罐头。
但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害怕,也许是对金枪鱼还不够感同身受。
又也许他此时此刻很想把自己封闭起来,真的变成一只不用思考不用行动、方方正正的鱼肉罐头,只要被吃掉,就算完成了存在的全部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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