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些事情啊……这些事情……牢牢地存储在他心里,一时一刻也没有遗忘。
“你们发现了……”他凌乱地写着,“你们应该能知道,我是被胁迫了!我不是有意的,他们都这样干,我没有办法……!不跟着他们干,我就会死!会像二副一样!被轮流捅刀再分尸!”
“是吗?”纪询低语,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只浅浅说了这么一句,就停下。
他将这份A4纸转向自己,拿笔,在付格死亡的房间门口,慢慢画出了一个人,写上两个字。
“余海。”
他再将这张纸,展现给吴老板。
吴老板用力握紧了手中的笔。他的目光偏转了,就像刚才从枪口上偏转一样,他开始害怕。
如果余海这个名字,和付格的死,没有任何关系,他为什么要害怕?
不用吴老板再开口,纪询和霍染因的目光都霎时明亮。
赌对了!
这个于1976年定波号上存活下来,改头换面成了有钱的吴老板的曹默,其实是知道当时船上凶杀案的真凶!
那么完全可以从他这里突破……只要一点点突破,推理的最后一块拼图就能拼合!
纪询回想起刘言的日记。
七份日记,以刘言的日记为收尾总结……在这七份日记的开头,刘言并没有明显的倾向,但是再大副和驾助死亡搜查之后,日记里明确写出了……
刘言和冯四龙在一起。
曹默一行人,甚至在要找两人商量事情的晚上,撞见了两人急匆匆想要出门的情景。
这两个人为什么急匆匆要出门,第二天其实给了答案……
他们在商量霍栖萤行李中的那件“价值好几十万”的宝物。
但是有个问题,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日记里关于宝贝的事后讨论,非常清晰,那是一个灰扑扑的一点都看不出价值的宝贝,刘翻译对其价值心知肚明,但是龙哥不是。
那么刘翻译为什么要和冯四龙商议宝贝——这是一个很奇怪的行为,一个不会被其他人认出来的宝贝,按照正常的人性,悄悄私吞是最好的选择,但他却和在此前没有多少交集的冯四龙分享了这件事。
这显然不是因为刘翻译有多么高尚的情操。
刘翻译在大副和驾助失踪后,积极推进全船搜查,但又在进入了大副房间搜查之后意兴阑珊,甚至没有坚持完这场搜查。
他为什么露出这样的态度?
他是带有目的的去这些房间寻找某样线索——或者说,某样东西。
价值几十万的陶俑,担得起他的意兴阑珊。
不久后,他又意外发现了这件宝贝。本该在大副房间里的宝贝,居然乾坤大挪移,出现在了冯四龙的房间里,或者冯四龙的身上。
霍小姐的行李,易手两次,一次船长,一次大副。
好巧不巧,他们都被同一个凶手杀了。
一个并不怎么认识陶俑价值的人,为什么会去偷陶俑?
或许并不是刻意的偷,而是打斗的过程中,无意中捡到了它,那毕竟只有巴掌大小。冯四龙从尸体身上拿到了这个其貌不扬的文物,也正因此,模模糊糊的意识到,它被人随身携带有一定的价值,就下意识的把它收了起来。
刘翻译恐怕就在那时意识到了,冯四龙是凶手,精明的他选择投诚,或者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去博取冯四龙同盟的位置。
他们密谈的时候,船上的矛盾已经快到不可调和的地步,刘翻译天然处于亲近管理层的尴尬境地,而冯四龙恰好是那群水手们公认的大哥。
于是刘翻译索性以属于霍栖萤,但此时在冯四龙手中的古董为投诚的桥梁。
卖古董,本身也含有一定的技术活,以尽量卖出高价为价码,很容易去说服文化层次相对较低却有一身武力的冯四龙接纳自己。
纪询的目光,看向吴老板。他仿佛轻描淡写,随性写道:
“你知道冯四龙是凶手吗?刘言有告诉过你这件事吗?”
吴老板手里的笔,掉到了地上。
“看来告诉了。”纪询点点头,继续写,“冯四龙杀了船长、金松以及钱振义,可是他现在不在了,死了,他是怎么死的?”
纪询写下这些问题。
他目光轻轻一抬,抬到吴老板脸上。
他的眼睛里透出戏谑的光来,仿佛孩童蹲在蚂蚁巢边,看着一群蚂蚁相互厮杀,它们厮杀得这样专注,浑不知到只要孩童轻轻抬个脚,对于这群所有的蚂蚁,都是灭顶之灾。
“是……”纪询写,“被刘言杀的?刘言准备杀他的时候,跟你们说了他的罪行?”
吴老板的心炸裂了。
他的颤抖,比之前任何时候都大,大得让每根骨头,都敲击着另外一根骨头。
事到如今,头头尾尾,所有秘密,这些人都知道了,这些人到底知道了多少……都四十年了……我不知道……也许最聪明的柳先生可以分辨……可是这又怎么样呢?柳先生在门外……也被他们耍得团团转!
当年的孽债已经找上门了,逃不掉了……我逃不掉,难道能让别人逃掉吗?让外头不管他死活的柳先生逃掉吗?
喀喀喀。
喀喀喀。
骨头在响,它们在痛苦,它们在讨饶。
他几乎是用画的写出自己内心的惊愕:“怎么可能,你怎么连这个都会知道?”
当然是用猜的。纪询心想。
冯四龙的凶杀和余海带有复仇性质的杀死付格是不同的。余海的报复水手们可以共情,因为付格在歧视、在压迫着水手们,并且手上已经有了曹航一条命。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在血债血偿。
但冯四龙,是船上凶案的发起者,是最纯粹的凶手。
哪怕是所有人杀疯了的最后,他其实也没必要坦白自己的罪行,或者说,大概率根本不会说。
那么他们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
只能是刘言——柳先生——拉拢他人准备上位清除障碍时,说出来给冯四龙定罪的!
真是可笑。
罪犯之间,也罪出了个三六九等来。
纪询的问题并没有结束。或者说,当吴老板彻底崩溃的时候,这场询问,才真正开始。
“船上时候,谁撞见了刘言和冯四龙密谋几十万?刘言是怎么杀死冯四龙的?”
吴老板已经瘫软了。
他认命地写下:
“是褚兴发……我们后来知道,写下那些纸条的,是褚兴发……这是下了船之后,我们去日本换身份,又去了香江……这个过程中,褚兴发卷走了我们一大笔钱,消失了……他们愤怒之中说出来的……后来平静了几年……龙哥病死了……表面上是病死的……实际上,死的样子和付格一样……我怀疑是被柳先生……刘言,指示余海害的……”
“余海改成了什么名字?”霍染因忽然开口,轻声询问。
于是,那只颤抖的笔,再次写下了三个字。
“喻凡海……”
喻凡海。
喻慈生的父亲。
纪询曾在琴市同霍染因一起,见过对方一面,一位慈眉善目,吃斋念佛的老人家。
他看向霍染因,他觉得霍染因或多或少会有些触动,但霍染因风轻云淡,仿佛这件事并不能给他带来任何影响。对方只是沉默着,或者沉思着。
还有两张纸。
纪询将倒数第二张展示给吴老板看。
鲜花。
大团大团的鲜花,簇拥出一个女性的形体。
下面写着:
“你们到底对霍栖萤做了什么?”
吴老板的目光,黏在了这张纸上。
他满是油汗,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上的皱纹,居然舒展开来了,那些干瘪的线条,在他脸上舒展出一个释然的表情来。
无比怪异的释然。
这次他没有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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