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尽管喻家如今的家业早已比霍家多出不知多少,晚到就是晚到,喻家墓园依然在霍家墓园以下。
虽然喻慈生对此并不在意。
他们进了喻家墓园,一同吹拉弹唱又让霍染因上个香之后,还没等霍染因彻底把香插进香炉里,喻慈生已经从棺材里跨了出来。
他脱下寿衣,穿回自己的衣服,神色淡而无味,点评道:
“安慰剂般的迷信效果。”
既然迷信活动已经结束,就该去霍染因的墓园了。
他不要人跟,自己撑一把黑伞,走在纪询和霍染因的旁边。
路也不远,再往上走一段,便到地点。
几人走时信口聊天,纪询望了喻慈生两眼,突然说:“喻先生,我觉得你有些眼熟。”
“是吗?纪先生也很面善。”喻慈生脸上似露出了些许笑容,薄得如同冬日里积在叶脉上的碎冰,前一眼还在,后一眼消失。
不。
这当然不是一句套近乎似的恭维。
纪询已经完成了对记忆的检索,他准确找出了自己和喻慈生第一次见面的时间地点。
6年前,尼泊尔雪山。
那时候他已经参加工作,工作还顺利,攒了年假出国旅游,没想到适逢碰上雪崩,他及时找到一个山洞,和导游一起组织同行的其他人员先躲入山洞,又发消息联络山下救援队。
那次雪崩有惊无险。
很快,山下的救援队就找到他们藏身的洞穴,那时候洞穴已经燃起了火堆,熊熊的火焰驱散冰天雪地的寒意,他们分享着救援队带上来的,和自己本来的食水,竟然在这洞穴里围坐着……讲故事。
也忘了是谁说出这个提议的。
总之他们效仿“故事说不好听就要被吃掉”的原始人典故,谁说了个不好听的故事,谁就要开始表演才艺。
相较说故事,显然更多人的才艺还是在表演才艺上。
纪询记得自己听了几首歌,看了一些热闹的魔术,至于他们说了什么故事,已经忘了,非要记也能记起来,只是没有必要。
后来轮到他开始讲故事。
他讲了一个……罪犯第一视角的犯罪故事。
当时的听众里,同车的人都知道他是警察,发生雪崩时为了维持秩序,他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他们有些诧异,恐怕以为他会讲警察抓捕罪犯的故事。但现实里,他实习办的案子多半摧枯拉朽,有什么曲折离奇可讲?还是天马行空的推理小说更有趣些。
那大约是他第一次编故事,即兴发挥,倒也靠悬念让在场听众听得津津有味。
最后的反转也让大家直呼过瘾。
而后人群里有个人开口,猜中了那个故事他藏着的第二层反转,又做了一番深得他心的夸奖,最后含蓄的建议前文第一人称的心理活动可以描述的更细腻些。
他们相谈甚欢。自己仿佛同他又说了什么话,可惜那些随口打趣的话就和所有已经想不起来的小故事一样,落在那座雪山上。
但他依然记得自己在交谈中看清的对方的睫和眼。
雪白的睫,浅淡的眼。
言行说话间,是雪中精灵,不言不动时,是山中神像。
喻慈生。
他记起来了自己和喻慈生的第一次见面,但喻慈生似乎没有记起来。
……对方真的没记起来吗?
纪询想起他曾去过的书房里自己成排的带签名的书。
他一直都对自己的直觉有着超常的自信,雪山的追忆在聊天时特意带出来,不是味道,毕竟不是人人和自己一样,有着那么好用的记忆,但这个,倒是可以聊一聊。
“染因带我去过喻先生的家里,我在喻先生家里看见了我写的书,再加上他告诉我喻先生喜欢做慈善,我的书籍的后援会中,又正好有个‘刑一善慈善基金’组织……冒昧猜测,这个基金组织是喻先生投资成立的?”
喻慈生静静听完:“纪先生爱猜谜?”
纪询:“想来像喻先生喜欢做慈善一样喜欢。”
喻慈生忽地一笑。
这一回,他的笑容变得真切了,像是雪有了温度,霎时变得可亲可爱了。
他冲纪询颔首:
“你猜谜很厉害,写书也很好。刑一善的口头禅是日行一善,这很好,我很喜欢。世界那么大,很多事靠缘分。我有缘看到那么喜欢的故事,就想为喜欢的故事做点喜欢的事。”
“唔。”纪询。
说惊讶,有点惊讶,说不惊讶,也确实不怎么惊讶。
“等等。”霍染因听到这里,眉头蹙了蹙,问喻慈生,“你不止喜欢他的书,还给他的成立了基金会?”
“没错。”喻慈生。
“听上去有点怪。”霍染因评价。
“我的行为不怪,你的心眼有点小。”喻慈生,“或者以后基金会运作作者去他市签售的时候,我让他们记得预订双人旅程的票?”
“那么琴大附中也是你特意圈定的吗?”霍染因。
“正好它在选择名单中,想起来它曾经是你的学校,就选择它了。”喻慈生说。
三人的交谈并没能持续太长的时间。
很快,霍家墓园到了。
这是霍染因头次来。
铁色的大门是陌生的,高高的院墙是陌生的,连院墙之后,如伞如盖,如士兵列队的松柏也是陌生的。
将闭合的铁门敲开,对着神色诧异的工作人员说明了身份后,霍染因才得以带着纪询和喻慈生进入其中。
进了里头,沿着石板路,一路来到墓碑伫立的地方。
只剩最后一截路的时候,纪询和喻慈生不约而同的放缓脚步,让霍染因独自上前。
人是群居动物,可也需要独立空间。
先前从未来见过家人墓碑的霍染因,恐怕也正需要这几分钟的孤独。
年少之际面朝生,年长之后走向死,中间的路,曲曲折折,艰难攀援,最终,都是灰色墓碑上鲜红的几个字。
霍染因的手,捏着早上得到的鉴定报告。
人死化灰,不存灵魂,不存意识。
世间的事与逝去的人再没有关系。
但有时候,这种时候,就算意志再坚定的人也不免迷信的想:如果死去的人依然在地下睁着眼望着人间,那么该怎么办呢?
当真相是丑陋的,幸福是真切的。
该用丑陋的真相戳破真切的幸福吗?
前方的霍染因对着墓碑沉默,远离霍染因的后边,喻慈生和纪询站在一处。
喻慈生忽然开口:“我今天看霍染因,他的行动一直不太方便,是受伤了吗?”
“背部受伤了。”纪询回答。
“又是背。”
这个‘又’字,让纪询多看了喻慈生一眼。
喻慈生像是随意闲聊般同纪询说:“你们在一起的话,应该有看到他背部的烫伤吧。那是他小时候被开水烫到,留下的痕迹。”
“怎么烫到的?”纪询问。
“他妈妈帮他洗澡,没有兑好水,刚刚烧开不久的水对着背浇下去,烫伤了。因为被烫到的时候霍染因没有叫也没有哭,所以过了好一会,他妈妈才发现,才把他送医院。后来他跟我说起这件事。”
原本目光一直直视前方的喻慈生微微侧头,他剔透的瞳孔注视纪询,因为没有聚焦的落点,有种朦胧的美感。
这是白化病患者常见的视力病变,一种不能通过手术矫正的缺陷。
当这种带着透明玻片感觉的瞳孔落在身上的时候,纪询感觉到细细的战栗,似乎正为他所预感到的接下去的不祥内容而恐惧。
“那时候我们都很小,刚认识不久,我同他说,家里不敢哭可以来我家,那里没人欺负他。可是最后他也没有哭。”喻慈生将话说完,“他很开心,并不觉得烫伤是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他说那一次,妈妈抱了他。”
第一九六章 孤坟
轮到纪询朝前看去了。
墓地两侧松柏挺拔如同卫兵,而霍染因站立的姿势比松柏还要挺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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